王小虎的心,比正午的日头还烫。
村委会大院里那六万块钱,是公家的,是全村的脸面,隔着一层。
可刚刚爷爷在他脑子里画出的那片紫色小草,才是他王小虎自己的,是他和爷爷两个人的秘密。
那是能下金蛋的鸡。
他从狂欢的人群里挤出来,一头扎进自家院子。
他爹妈正陪着村长王富贵,商量着怎么把那六万块钱存到镇上的信用社去,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自豪与不安的复杂笑容。
没人顾得上他。
这正好。
王小虎猫着腰,溜进柴房。
他找了个破旧的竹筐,又从墙角拿起一把挖野菜用的小铁铲,想了想,还揣了块干硬的玉米饼子。
去断崖得翻过两个山头,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大半天。
“妈,我去后山看看前两天下的兔子套!”他站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他妈正兴奋头上,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离那河边远点!小心吴广才那帮人还没走远!”
“知道了!”
王小虎应了一声,像只出笼的兔子,一溜烟就蹿了出去,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后山的路,他闭着眼都能走。
但西北三里外的那片断崖,是禁区。
村里老人常说,那地方邪乎,以前有采石头的,莫名其妙就从上面滚下来摔断了腿,后来就再没人敢靠近。
可现在,那地方在他眼里不是险境,是宝地。
山路崎岖,越走越荒。
两旁的灌木丛越来越密,拉拉秧的倒刺刮在他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红印子。
他全不在乎,脑子里只有那片紫色的叶子和土地爷那句“不一样的未来”。
凭着脑海里那张立体地图的记忆,他绕过一片乱石坡,又穿过一处阴森的密林,终于,一面斑驳的灰色断崖,出现在眼前。
崖壁像被巨斧劈开,犬牙交错。
崖底下,几棵歪脖子松树长得张牙舞爪,阳光都很难透进来,显得格外阴冷。
就是这里!
王小虎心头一喜,他按照记忆中的方位,钻进松树的阴影里,扒开半人高的杂草。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草药味的特殊香气,钻入鼻孔。
他看见了。
就在一块青石的缝隙里,一片巴掌大的、叶片呈现出诡异紫色的矮草,正静静地生长着。
那紫色,不是鲜艳的紫,而是一种沉淀了许久、近乎凝固血块的暗紫色。
“紫血草……”王小虎喃喃自语,心脏激动得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旁边的碎石和浮土。
然后,他拿起小铁铲,没有直接去挖草,而是在距离草根半尺远的地方,深深地挖下去,再一点点地往里收。
他记得村里采药的老人说过,好药材,最重根须的完整。
挖了足足一刻钟,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终于,一整块带着湿润泥土的草根,被他完整地撬了出来。
他把土坨捧在手里,轻轻抖落上面的泥块。
只见那主根粗壮,须根密布,而在其中一根断裂的须根端口处,竟缓缓渗出了一丝极淡的、血一样的红色汁液。
成了!
王小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他没有贪心。
他看着石缝里还剩下的几株幼苗,想了想,又把挖开的土给它们埋了回去,还特意拍了拍实。
爷说了,这是大片的树叶仔细包好,郑重地放进竹筐的最底下,又在上面盖了些普通的杂草和树枝做伪装,这才背起竹筐,循着原路返回。
回到村里,已是下午。
村委会大院里,王富贵正召集了几个村里的主心骨开会,议题就是怎么花那笔“扶贫款”。
王小虎径直走了过去。
“富贵爷爷。”
“哎!小虎回来了!”王富贵一见他,立刻满脸是笑,把他拉到身边,“怎么样,套着兔子没?”
“没有。”王小虎摇了摇头,然后看着王富贵,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富贵爷爷,你们明天是不是要去镇上存钱?”
“是啊,咋了?”
“带我一个。”王小虎说,“我想去镇上买两本书。”
这要求,没人能拒绝。
“应该的!应该的!”旁边一个长辈立刻附和,“小虎这次可是咱们村的大功臣,别说买书,就是买个游戏机,都该给他买!”
王富贵更是拍着胸脯答应:“行!明天一早,你叔开拖拉机,你跟我坐车斗里,咱爷俩一起上镇里威风威风!”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小虎就爬了起来。
他没惊动爹妈,背上那个破竹筐,悄悄地溜到了村口。
村里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王富贵坐在驾驶位上,旁边是他儿子。
王小虎被王富贵一把抱进了后面的车斗里。
车斗里颠得厉害,柴油味呛人,可王小虎心里却全是火热的期待。
清河县城。
九十年代的县城,远没有后世的繁华。
街道不宽,两旁是些灰扑扑的两层小楼。
但街上的自行车流、随处可见的录像厅和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对王小虎来说,依旧充满了新奇。
王富贵要去信用社办正事,给了王小虎五块钱,让他自己去逛逛,说好中午在国营饭店门口集合。
王小虎捏着那五块钱,却没去买零食,也没去看小人书。
他凭着记忆,穿过两条街,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百草堂。
这是一座二层高的仿古木楼,黑色的牌匾上,是三个龙飞凤凤舞的烫金大字“百草堂”,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陈年木料的味道,从大门里飘散出来,让人闻之心安。
门口人来人往,王小虎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背着破竹筐的农村娃,站在那,显得格格不入。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昨天吴广才那帮人的样子,挺直了腰杆,走了进去。
“小孩儿,看病抓药往里走,排队去,别在门口挡着道。”一个正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忙活的年轻伙计,头也没抬地挥了挥手。
王小虎也不恼,他把竹筐从背上卸下来,重重地放在柜台前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拍了拍筐上的泥土,朗声说道:“我不看病,我来卖药。”
那伙计终于抬起了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笑了:“你卖药?卖什么,狗尾巴草还是蒲公英?”
周围几个抓药的客人,也闻声看来,见是个土里土气的穷小子,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王小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这药,怕你做不了主。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镇定和笃定。
那伙计一愣,随即恼了:“嘿,你这小屁孩,口气倒不小!掌柜的是你想见就见的?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耽误我们做生意!”
“小何,怎么回事?大清早的吵吵嚷嚷。”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山羊胡,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踱着步子走了出来。
他眼神清亮,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
正是百草堂的老掌柜,孙茂才。
“掌柜的,”那叫小何的伙计赶紧指着王小虎告状,“这不知道哪来的野小子,拿筐破草,非说要卖药,还点名要见您。”
孙掌柜的目光,落在王小虎身上。
他见这孩子衣着虽然破旧,但眼神清亮,身板站得笔直,面对众人的嘲笑,脸上没有半分局促,心里不禁“咦”了一声。
“小朋友,你要卖什么药啊?”他开口问道,声音还算温和。
王小虎也不答话,他蹲下身,从竹筐里拨开上面的杂草,小心翼翼地,将那用树叶包着的紫血草,捧了出来,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当那肥厚的、暗紫色的叶片和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根须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药堂里那股浓郁的药香,仿佛都瞬间被它压下去了一分。
刚才还在哄笑的客人,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那伙计小何,更是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认识这是什么,但光看这品相,就知道绝非凡品。
孙掌柜的瞳孔,在看到那株草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柜台前,甚至没用手去碰,只是俯下身,凑到跟前,仔细地端详着。
他捻起一片叶子,用指甲轻轻一掐,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色,从叶脉中渗了出来。
他又看向那粗壮的根茎,眼神骤然一紧。
他看到那根须断口处,那丝已经快要凝固的、血一样的紫色汁液。
“紫血草!”
孙掌柜的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小虎,“是野生的紫血草!还是刚出土的,带着地气儿的极品!”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百草堂的伙计们谁不知道,自家镇店之宝“续骨膏”,每年产量都极少,不是因为方子金贵,而是因为其中最重要的一味主药“紫血草”已经快要绝迹了。
掌柜的每年都花大价钱请人去深山老林里寻,可十次有九次都是空手而归。
没想到,今天,这传说中的灵药,竟然被一个农村小子,用一个破筐给背来了!
孙掌柜此刻看王小虎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从审视,变成了炙热。
“小朋友,这……这草,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声音都有些发飘。
“山里。”王小虎言简意赅。
“山里……哪座山?”
“不能说。”王小虎摇了摇头,“我爷说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财路,不能告诉外人。”
他又把“爷爷”搬了出来。
孙掌柜一听,也不再追问。
采药人有采药人的规矩,刨根问底是大忌。
“好,好孩子。”孙掌柜搓着手,一脸热切,“你这株紫血草,品相是老夫生平仅见。你说吧,想卖多少钱?”
来了。
王小虎心里门儿清,这才是真正的较量。
他伸出两根手指。
“二百?”孙掌柜试探着问。
这个价格,已经是他往年收购价的两倍了。
王小虎摇了摇头。
“两……两千?”孙掌柜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子,心也太黑了!
王小虎依旧摇头,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掌柜的,我不要钱。”
“什么?”孙掌柜彻底懵了,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这小子折腾半天,不要钱?
图什么?
王小虎指着那株紫血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要钱。我要你们百草堂‘续骨膏’两成的份子。”
石破天惊!
如果说刚才要两千块是狮子大开口,那现在这话,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你疯了!”伙计小何忍不住尖叫起来,“你知道我们续骨膏一盒卖多少钱吗?你知道‘份子’是什么意思吗?”
孙掌柜的脸,也瞬间沉了下来。
他刚刚对这孩子升起的一丝好感和欣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人戏耍的恼怒。
“小朋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瞧你年纪小,不跟你计较。这株草,我给你五百块,你拿钱走人。不然,我就当没见过。”他下了逐客令。
五百块,已经是天价了。
可王小虎的胃口,已经被土地爷彻底撑大了。
他看着孙掌柜,不慌不忙地说道:“掌柜的,您先别生气。我问您,您的续骨膏,是不是离了这紫血草,就做不出来?”
孙掌柜脸色一僵,没说话。
“我再问您,您这百草堂,是不是就靠着这续骨膏,才成了清河县第一药铺,才把对面的‘永春堂’压得死死的?”
孙掌柜的脸色,已经由黑变青。
这小子,句句都戳在他的心窝子上!
“我爷说了,我这紫血草,是独一份的。今天我卖给你,明天,它就不长了。”王小虎慢悠悠地开始收拾那株草,作势要往筐里放,“您这续骨膏,今年卖完,明年也就没了。到时候,永春堂的‘活络丹’,怕是要卖疯了。”
“您说,是您这‘清河县第一’的招牌值钱,还是我这两成份子值钱?”
句句诛心!
孙掌柜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死死地盯着王小虎,这哪里是个孩子?
这分明就是个成了精的小妖怪!
他怎么会知道永春堂?
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续骨膏是用来打压对手的?
他背后,到底是谁在指点?
“虎子,差不多了。”土地爷疲惫的声音,适时地在脑海里响起,“见好就收。股份不是现在能拿的,先换成现钱,站稳脚跟再说。”
王小虎心领神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孩童般的委屈和失望。
“唉,算了。我爷还说,做生意讲究个你情我愿。您既然不乐意,我也不强求。我这就去对面的永春堂问问,他们掌柜的,兴许对这草有兴趣。”
说着,他抱起竹筐,真的转身就要走。
这一招,直接抽掉了孙掌柜最后一丝侥幸。
让这株极品紫血草落到对家永春堂手里?
那不等于把刀递给敌人,让他来捅自己吗?
“等一下!”
孙掌柜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小虎面前,一把按住了他的竹筐,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和挣扎,微微抽搐着。
“小朋友,凡事好商量,好商量嘛!”孙掌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两成份子,太多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我用续骨膏的方子,跟你换!”
他这是下了血本了!
王小虎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一副懵懂的样子:“方子?方子有啥用,我又不会做药。”
他顿了顿,挠了挠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这样吧掌柜的,我也不为难您。以后,我每年给您送一株这样的紫血草,您给我……一千块钱。您看成不?”
从“两成份子”,降到“一千块”。
这个落差,让孙掌柜感觉像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成!太成了!”他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不,一千太少,我给你一千二!以后你就是我们百草堂最尊贵的客人!”
半个小时后。
王小虎的口袋里,揣着十二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大团结”,走出了百草堂的大门。
他攥着那叠厚厚的票子,手心全是汗。
他第一次觉得,钱,原来可以这么踏实,这么有分量。
这不是骗来的,也不是讹来的。
这是他凭着爷爷的指点和自己的胆识,一分一分,挣回来的!
他没有去国营饭店,也没去买糖人。
他径直走进了镇上最大的那家香烛店。
店里,一个伙计正无聊地打着哈欠,看到他这个穷小子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小虎走到柜台前,指着货架最高处,那用精致木盒装着的、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檀香木线香,豪气地一挥手。
“老板,这个,给我来十盒!”
爷,孙子给您挣回真金白银的香火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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