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灯的红蓝光芒,像两把冰冷的刷子,一遍遍地刷过村民们惊魂未定的脸。
空气里,汽油的刺鼻、草木的焦糊和泥土的湿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让人胸口发闷的怪味。
带队的,是县公安局刑警队的中队长,叫张建军。
他三十多岁,国字脸,眼神像鹰,扫过现场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先是绕着烧得焦黑的庙门走了一圈,蹲下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捻起一点地上的泥土,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是汽油。”他站起身,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作案手法很粗暴,也很嚣张。”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警察在飞快地记录。
“张队,村长说,报警的是个孩子,叫王小虎。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火情。”
张建军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落在了那个缩在村长王富贵身后的、瘦小的身影上。
那孩子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只小花猫,衣服也蹭破了,正扒着村长的腿,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们这些穿制服的人。
那眼神,像受惊的林间小鹿,干净、纯粹,带着孩童天然的恐惧。
张建军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办过太多案子,见过太多人。
他知道,孩子的眼睛,有时候会说真话,有时候,也会演一出最好的戏。
“王富贵同志,你先把村民们的情绪安抚一下,让他们离警戒线远一点。我们找那位小同学,了解一下情况。”张建军的声音不容置疑。
王富贵赶紧点头,拍了拍王小虎的后背,低声说:“小虎,别怕,警察叔叔问你话,你看到啥就说啥。”
王小虎点了点头,小手却把村长的裤腿抓得更紧了。
张建军很有耐心,他没有直接上去盘问,而是走到一边,点了根烟,让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女警官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叫王小虎是吗?”女警官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
王小虎怯生生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蚊子哼哼似的“嗯”了一声。
“你别害怕,我们是来抓坏人的。你告诉阿姨,你是怎么发现着火的呀?”
王小虎没说话,只是抬起小手,指了指自己身上被刮破的衣服和胳膊上的几道红印子。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我……我怕……”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白天,李大头他们就说,要弄死我……我晚上睡不着,就想来……来庙里看看我爷……”
“我爷一个人在这,我怕他有事……”
他说的是土地爷。
但在场的警察和村民听来,都以为是某个守庙的孤寡老人。
这一下,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多孝顺的孩子!
“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女警官循循善诱。
“我刚到山脚下,就看见……就看见庙这里有火光……”王小虎的声音开始哽咽,豆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了下来,“我还听见……听见李大头和李大嘴在骂人……”
“他们骂得很难听,说……说烧了这破庙,看我们还怎么护着……”
“我不敢过去,我怕他们有刀……我就赶紧跑回去,找村长爷爷……”
他说得断断续续,一边说,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看得人心都碎了。
王富贵这个粗豪的汉子,眼眶也红了,伸手把王小虎揽在怀里,对着警察们怒吼:“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还有王法吗?欺负我们村民就算了,连个孩子都不放过!这帮畜生!”
“就是!警察同志,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必须严惩!把吴广才那个黑心老板也抓起来!”
村民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了。
张建军掐灭了烟,走了过来。
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但多了几分复杂。
王小虎的这番话,合情合理,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所有的反应都无比真实。
他描述的细节,也和现场勘查的情况高度吻合。
作案动机(报复)、作案人(李大头兄弟)、作案工具(汽油),以及一个“英勇”的目击者。
证据链条,已经初步形成了。
“小虎同学,你很勇敢。”张建军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你还记得,他们是几个人吗?穿的什么衣服?”
王小虎从王富贵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眼神里带着一丝努力回忆的迷茫。
“就……就两个人,李大头和李大嘴。”他抽泣着说,“天太黑了,我看不清衣服……就看见他们手里……拎着桶,跟……跟今天下午李大头扔掉的那个桶一样!”
他说的是李大头下午丢下的那个装满尿的塑料桶。
但这“桶”字,在此情此景下,所有人都自动把它和不远处的那个汽油桶联系在了一起。
“还有一个细节!”王小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张建军的胳膊,急切地说,“他们跑的时候,我听见李大嘴喊,说……说这庙里有鬼,说土地爷显灵了!”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村民们瞬间炸了锅。
“我就说吧!土地爷是真神仙!”
“肯定是土地爷显灵,把他们吓跑了!不然小虎哪能跑得掉!”
“苍天有眼啊!”
迷信。
张建军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但他没有出声驳斥。
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王小虎说的是真的,那么,嫌疑人很可能是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逃离的。
这种状态下的人,最容易出错,也最容易留下证据。
“小李,带人去李大头家!”张建军当机立断,“注意搜查他们换下来的衣物,看看上面有没有汽油残留。另外,检查他们的鞋子,跟现场的脚印做比对!”
“是!”
几名警察立刻领命,警车呼啸而去。
张建军又看了一眼王小虎,这孩子似乎被刚才的阵仗吓到了,又把头埋进了村长怀里,只留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他。
他拍了拍王小虎的肩膀:“好孩子,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可能还需要你到局里,再做个详细的笔录。”
说完,他便转身,继续指挥现场的勘查工作。
警戒线外,村民们自发地围在王小虎身边,嘘寒问暖。
“小虎,好样的!你救了咱们全村的脸面!”
“以后谁敢欺负你,跟三爷爷说,我打断他的腿!”
王小虎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懂事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土地爷保佑咱们。”
这一句话,瞬间让他“勇敢”的行为,蒙上了一层“神启”的光环。
村民们愈发深信不疑。
看着那一张张淳朴又敬畏的脸,王小虎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得意。
他只觉得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疲惫。
演戏,太耗心力了。
尤其是,当你的观众,是一群经验老到的警察和看着你长大的乡亲。
……
闹剧一直持续到天快亮才收场。
消防车走了,大部分警车也撤了,只留下一辆车和两名警察守着现场。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嘴里还在议论着昨晚的惊心动魄。
王富贵亲自把王小虎送回了家。
一进门,王小虎的爹妈就冲了上来,抱着他又是哭又是骂。
王小虎任由他们拍打,一句话也没说,倒在炕上,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一会儿是冲天的火光,一会儿是李大头狰狞的脸,一会儿又是张建军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已是日上三竿。
家里没人,爹妈和村长一起,被叫去镇上的派出所了。
他下了炕,走到院子里,阳光刺眼,让他有些恍惚。
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他没有在家待着,而是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走向了后山的土地庙。
庙前,还拉着白色的警戒线。
那扇焦黑的木门,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庙的脸上,也烙印在他的心里。
他绕到庙的后面,从那扇被他自己砸破的窗户,悄悄地翻了进去。
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
只是空气中,多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他走到土地爷的神像前,那泥塑的笑脸,在从破洞里透进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斑驳,也有些落寞。
“爷。”王小虎轻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孙子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回答。
只有风穿过破窗时,发出的“呜呜”声。
“他们想烧了你,我就先点了。我让他们百口莫辩,让他们吃牢饭。我没错,对不对?”
“我这是在保护你,保护这个家。”
“可我撒谎了,我对警察撒谎了,对全村人撒谎了。”
“我心里……有点慌。”
王小虎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这一刻,他才真正变回了一个孩子。
一个做了超出自己年龄和能力范围的大事之后,感到后怕和迷茫的孩子。
他不再是那个在警察面前对答如流的小“影帝”,也不是那个在村民面前光芒万丈的小“英雄”。
他只是王小虎。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傻小子,对付豺狼,你非要跟它讲仁义道德吗?”
是爷爷!
王小虎猛地抬起头,惊喜地四处张望。
“爷?您在哪?”
“老头子我差点被你这把火给熏死,元气大伤,正在神像里打盹呢。”土地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你小子,胆子比天都大。你知道吗,你这一把火,不仅烧了庙门,还差点把老头子我跟这地脉的最后一点联系给烧断了。”
王小虎心里一紧,满是愧疚:“爷,我……”
“行了,别马后炮了。”土地爷打断了他,“错有错着。你这一把火,虽然鲁莽,却也把事情彻底推到了明面上。断了他们暗地里下黑手的念想。从棋局上来说,你这步棋,走得不算差。”
得到爷爷的“肯定”,王小虎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过……”土地爷话锋一转,“你以为,这样就完了?”
“李大头兄弟俩,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刀钝了,可以换。只要那个想拿刀的人还在,这事,就没完。”
“你是说……开发商吴广才?”
“那吴广才,也不过是前面推车的小卒子。”土地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你以为,这么大一块地,光凭他一个地方老板,就能轻易推动?他背后,没人撑腰?”
王小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之前所有的算计,都只到吴广才为止。
他从没想过,这背后,可能还牵扯着更深、更硬的后台。
“爷,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守是守不住的。”土地爷缓缓说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不敢动,不想动,甚至是忘了这里。”
“怎么才能让他们忘了?”王小虎追问。
“让他们有更重要、更头疼的事情去做。让他们觉得,为了这块不值钱的地,惹上一个天大的麻烦,不划算。”
土地爷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虎子,你可知,我为何是土地神?”
“因为您管着这片地啊。”
“不全对。”土地爷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土地,承载万物,也孕育财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我,除了守护一方平安,还掌管着一方的‘财运’。”
“财运?”王小虎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个词,他懂!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了村长王富贵焦急的呼喊声。
“小虎!小虎!快回来!县里来人了!”
王小虎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泥塑神像,用力地点了点头。
“爷,我明白了。”
他翻出窗户,朝着山下跑去。
阳光下,他奔跑的身影,依旧瘦小,但脚步,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他知道,这盘棋,还没下完。
烧庙门,抓泼皮,只是开了个头。
真正的大龙,还在后面。
而他,王小虎,要做的,就是从一个棋子,变成那个能跟对方掰手腕的……棋手!
他刚跑到村委会大院,就看见院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
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可是稀罕物。
村长王富贵和他爹妈,正陪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说话,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那男人,王小虎不认识。
但他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王小虎却化成灰都认得。
正是那个在李大头背后发号施令的开发商——吴广才!
此刻的吴广才,脸上再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和煦的、甚至有些虚伪的笑容。
他一看到王小虎,就立刻迎了上来。
“哎呀,这位就是王小虎小朋友吧?真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吴广才弯下腰,想去摸王小虎的头。
王小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吴广才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收了回去,脸上依旧挂着笑。
“小虎同学,我是宏图开发公司的老板,我叫吴广才。”他笑着说,“昨天晚上的事,我听说了,真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我为我手下人做出的蠢事,向你,向王家村所有的乡亲们,郑重道歉!”
说着,他竟真的对着王小虎,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幕,把王富贵和王小虎的爹妈都看傻了。
这还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大老板吗?
只有王小虎,心里跟明镜似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大头兄弟俩,估计已经被警察控制了。
这吴广才,是来“救火”的。
他这是想在警察的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抢先一步,用钱和态度,把这件事从“刑事案件”,降级成“民事纠纷”。
只要受害者家属“谅解”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王小虎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依旧是那种孩童般的、怯生生的、带着一丝戒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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