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是赫图阿拉城最后一个守城人。1982年的秋风刮过辽东丘陵,把赫图阿拉残破的城墙吹得呜呜作响,像谁在哭。他每天傍晚准时绕着内城走一圈,手里那盏煤油灯在渐浓的暮色里晃出一团昏黄的光晕。
农历八月初三,怪事来了。
老赵照例去努尔哈赤诞生地那口古井打水做饭。井绳刚放下去,就听见井底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烧开的水。他凑近井口,一股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和硫磺的怪味。井水在暮色中翻滚,不是寻常的冒泡,而是剧烈沸腾,水花溅到井壁上滋滋作响。
更骇人的还在后头。
沸腾的水面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影子——先是黄旗,接着是白旗、红旗、蓝旗……八面颜色各异的旗帜在水光中摇曳变幻,旗面上的龙纹、祥云隐约可见。老赵揉了揉眼睛,那景象还在。他想起爷爷说过,这口井通着大清的龙脉,只有改朝换代时才会显灵。可如今早已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年代了。
“见鬼了。”老赵喃喃自语,提着空桶往回走,背后井水的沸腾声久久不散。
消息不胫而走。公社书记带着人来看,井水平静如常,只当老赵眼花。可老赵知道不是。那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井边,水里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每只手上都握着一面破碎的旗。
怪事接二连三。先是城墙根下的野狗整夜嚎叫,朝着古井的方向。接着是住在附近的王寡妇说她半夜听见马蹄声和号角声,像是千军万马从城墙外经过。老赵开始失眠,每晚都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厮杀声,刀剑碰撞,战马嘶鸣,还有人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发号施令。
七天后,县里决定修缮一段坍塌的城墙。工人们挖地基时,铁锹“铛”一声碰到了硬物。扒开泥土,露出一块青黑色的石碑。老赵被叫去时,石碑已被小心清理出来,上面刻满密密麻麻的汉字。
“这是……七大恨?”老赵识字不多,但认得这几个大字。他爷爷曾是清末的秀才,给他讲过努尔哈赤起兵反明的故事,其中就提到“七大恨”檄文。可史书记载的只是文字内容,从未说过有石碑原物。
碑文与史料一字不差,落款是“天命三年”,正是努尔哈赤正式对明宣战的那一年。更诡异的是,石碑的断裂处与井沿的石材纹理完全吻合,像是同一块石头劈开的两半。
老赵伸手抚摸碑文,指尖触到冰凉的刻痕时,突然一阵眩晕。他看见——是的,他看见了——一个穿着铠甲的背影站在井边,将石碑投入井中。那人回头一瞥,目光如鹰隼,脸上满是风霜与决绝。老赵认得那张脸,赫图阿拉城太祖殿里的画像上就是这张脸。
“他在藏碑。”老赵对围观的干部们说,“太祖把碑藏进井里,把秘密沉入龙脉。”
没人当真。可老赵知道事情没完。
当夜,暴雨倾盆。老赵被雷声惊醒,听见古井方向传来人声。他披衣提灯,冒雨走向井台。雨幕中,井口蒸腾起白色雾气,在闪电照耀下,雾气里显现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八旗盔甲,有的完整,有的残缺,围着古井肃立。
老赵腿脚发软,却迈不开步子。这时,一个特别清晰的身影从雾气中走出——正是白日石碑上落款的那个名字:额尔德尼,努尔哈赤的文臣,七大恨的执笔者。那人影朝老赵作了一揖,手指向井口,嘴唇翕动。
没有声音,但老赵听懂了:“碑归原位,魂归故里。”
闪电再次划破夜空时,人影消散。老赵瘫坐在地,泥水浸透裤腿。他终于明白,这一个月来的异象不是偶然。井水沸腾、八旗幻影、挖出石碑——这一切都是某种未完成的仪式,等待着被了结。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老赵做出了决定。他找来公社干部,提议将石碑重新安放在古井旁,并按照满族旧俗举行简单的祭奠。
“封建迷信!”年轻干部反对。
“这是历史。”老赵前所未有的坚定,“也是和解。”
最后县文化局来了人,经过讨论,决定尊重历史发现,将石碑作为文物原地保护。安放仪式很简单,老赵买了三炷香,对着石碑拜了三拜。当石碑稳稳立在井边青石基座上时,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来自井中,还是风中。
那夜,老赵睡得很沉。没有马蹄声,没有厮杀声,只有辽东丘陵上寻常的秋风。
第二天,井水恢复了往日的清冽平静。王寡妇说野狗不叫了。公社书记虽仍不信邪,却也承认“有些历史确实说不清楚”。
只有老赵知道,他在黎明时分又去了一次井边。井水映着晨曦,清澈见底。他俯身看去,水中没有八旗幻影,只有自己花白的头发和皱纹深刻的脸。但在水波微动时,他似乎看见井底沉着一些东西——不是石碑,而是一些锈蚀的箭头、破碎的瓷片,还有一面小小的、褪色的黄旗,静静地躺在淤泥里,像是终于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老赵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远处,工人们开始新一天的城墙修缮工作,锤击声在赫图阿拉上空回荡。四百年前的恨与争,如今只剩下这块沉默的石碑和一口深井的故事。而他要继续守在这里,直到下一个听故事的人到来。
转身离开时,他仿佛听见井水轻轻响了一声,像是道别,又像是终于可以安睡的长叹。秋风依旧,吹过辽东的山丘陵壑,吹过残破的城墙,将所有的秘密与幽灵,都埋进了1982年深秋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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