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寂静无声。
窗外已是暮春时节,暖风裹挟着初夏的燥意,穿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殿内盘旋,却吹不散那凝滞于御座之上的沉郁与肃穆。
殿中唯有铜鹤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如丝如缕,缓缓升腾,最终消融在高阔的藻井之中,仿佛要将这人间至高的权柄与无边的思绪一同带往九天之上。
徐天端坐于御案之后,身姿挺拔如松,然而那双曾令百官战栗、万军俯首的眸子,此刻却失了往日的锐利锋芒,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手中紧攥着一份八百里加急军情塘报,薄薄数页纸,却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指节微微泛白。
这份塘报,来自河北,来自刘承珪。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雷,震得整个大吴帝国的心脏为之狂跳——“伪唐余孽,尽皆殄灭。自魏博以北,幽云以南,太行以东,黄河以西,凡旧唐故地,已悉归王化。臣承珪,谨奉捷报,恭贺陛下!”
成了。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徐天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又迅速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缓缓松开手,任由那份承载着无数人命、血火与功业的塘报滑落在御案上。他向后靠去,整个人陷进那张宽大、坚硬、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中,目光越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越过殿内肃立如木偶的内侍,直直地投向那高不可及的殿顶。
他的眼神空洞而悠远,仿佛穿透了这金碧辉煌的宫阙,穿透了汴梁城的万家灯火,一直望向了那无垠的时空深处。
从寿州城西乱葬岗那个挣扎求生、朝不保夕的溃兵“徐三郎”,到如今坐拥万里江山、定鼎中原、令四夷宾服的大吴皇帝,这条路,他走了十年。十年间,尸山血海,阴谋阳谋,背叛与忠诚,绝望与希望,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速掠过。
他记得,在淮南与杨吴旧部的拉锯战中,他曾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与谋士在地图前推演战局,最终以一场险之又险的迂回包抄,击溃了三倍于己的敌军。
他记得,初次入主汴梁时,那些前朝遗老们表面恭顺、眼底却藏着轻蔑与算计的眼神。他用两年时间,或拉拢,或打压,或干脆让某些人“暴病而亡”,才真正将这座都城握在手中。
而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五代十国,这个自黄巢之乱起便将煌煌华夏拖入无尽深渊的乱世,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礼崩乐坏、武夫当国的黑暗时代,终于在他的手中,被强行画上了一个句号。
李嗣源,这个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割据者,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个腐朽不堪的“伪唐”政权,彻底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一个旧的时代,在他眼前轰然倒塌。一个新的时代,正由他亲手开启。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似乎停滞不前。不知过了多久,徐天才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这三十年的疲惫、杀伐与孤寂尽数吐出。再睁开眼时,那片空洞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有释然,有悲悯,有追忆,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想起那些再也见不到的面孔:最早跟随他的老卒王铁柱,在淮南战死时,怀里还揣着给女儿买的头绳;谋士陈谦,那个总爱拽文的书生,在汴梁瘟疫爆发时,坚持留在疫区组织救治,最终染病身亡;还有无数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他们的血浸透了这片土地,才浇灌出今日的统一之花。
“李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直侍立在侧的大太监李肆立刻躬身上前,垂首应道:“老奴在。”
“传旨。”徐天坐直了身体,目光重新落回御案,落在那份捷报之上,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着礼部,即刻筹备献俘太庙、告祭天地之大典。典礼须庄严隆重,但不可奢靡铺张。朕要告慰列祖列宗,更要让天下百姓知道,乱世结束了。”
“着户部、工部,调拨钱粮,抚恤河北、河东诸州因战乱流离之百姓。凡房屋损毁者,官府助其重建;田亩荒芜者,贷其种子耕牛;家中男丁战殁者,免除三年赋税,地方官府需定期探视遗孤寡母,不得有误。”
“着吏部,拟选干吏,随军入河北,安抚地方,清查户籍,恢复秩序。所选官吏,须有实务经验,通晓民情,凡只会空谈经义、不谙民事者,一概不用。告诉吏部,办好了,重重有赏;办砸了,朕不问缘由,只问主事者之罪。”
一道道旨意,如流水般从他口中发出,条理清晰,事无巨细。这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而是一个真正开始思考如何治理这庞大帝国的帝王。
李肆一一记下,心中暗自惊叹于陛下心志之坚毅。
寻常人等,骤闻如此泼天大功,怕是早已喜形于色,大宴群臣。
可陛下却在最初的片刻失神后,立刻将心思转到了战后的民生与秩序之上,这份定力与远见,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另外,”徐天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着刑部尚书张文,会同御史台,彻查此番平定河北、河东诸军中,有无趁机劫掠民财、滥杀无辜、私吞缴获者。若有,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告诉张文,朕许他先斩后奏之权。朕要的是一个完整、安定的河北,不是一个被我大吴将士自己抢掠一空的废墟!”
“老奴遵旨!”李肆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凛然。他知道,陛下这是在敲打那些可能因大胜而骄横跋扈的骄兵悍将。乱世用重典,治世亦需铁腕,尤其是在这新旧交替、人心浮动之际。
待李肆领命退下,宣政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徐天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前。图上,大片大片的区域已经被朱砂染红,标注着“大吴”的字样。
从江南的鱼米之乡,到中原的膏腴之地,再到如今刚刚纳入版图的河北、河东,整个汉家核心疆域,几乎已尽在其掌握。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地图上一个个熟悉的地名:汴梁、洛阳、长安、扬州、成都、幽州……这些城池,曾是多少王朝兴衰的见证者,而今,都在他的治下。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这片广袤的红色之上,而是越过长城,投向了北方那片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
契丹。
耶律阿保机虽已在幽州、渝关两战中被打断了脊梁,元气大伤,被迫退回了草原深处舔舐伤口。
但这头饿狼,只是被打瘸了腿,并未被杀死。游牧民族的天性就是掠夺,他们的部落联盟结构决定了其扩张的欲望永远不会熄灭。
只要给他们喘息之机,待其内部整合完毕,必然会再次南下,觊觎中原的财富与土地。
徐天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燕云十六州的边界,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他知道,与契丹的决战,不可避免。那将是一场决定未来百年东亚格局的战争,一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终极碰撞。
但他不急。
十年征战,大吴需要喘息。百姓需要休养,军队需要整编,国库需要充盈。他要的是一个长治久安的帝国,不是一时武功赫赫却耗尽民力的昙花一现。
“打仗,攻城略地,或许可以凭借一些先知先觉的优势。”徐天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治国,才是真正的千秋大业。战场上的胜利只是开始,如何让这胜利的果实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才是最难的事。”
他转身回到御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奋笔疾书。墨迹淋漓,字字千钧。
他要做的,远不止是消灭外敌。他要为这个新生的帝国,打下一个足以延续数百年的坚实根基。
第一,惩治贪官污吏,整肃吏治。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若让那些蛀虫般的官吏趁机中饱私囊,新政便无法推行,民心亦会迅速流失。他要用张文这样的酷吏,让所有官员明白,他徐天的天下,容不得半点贪墨。他要建立御史巡查制度,定期派遣干员暗访地方,查究民情。他要改革科举,不仅要考经义文章,更要考实务策论,选拔真正能办事的人才。
第二,发展民生经济,与民休息。 连年战乱,使得中原大地十室九空,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当务之急,是让百姓能吃饱饭,能安居乐业。他要大力推行均田,鼓励垦荒,减免赋税,兴修水利。他要在各地设立常平仓,丰年收储,荒年放粮,平抑粮价。他还要鼓励工商,取消前朝对商人的诸多限制,只要依法纳税,商人子弟亦可参加科举。唯有仓廪实,才能知礼节;唯有衣食足,才能知荣辱。一个富足的民间,才是帝国最强大的兵源与财源。
第三,壮大大吴国力,厉兵秣马。 对内休养生息,对外则要积蓄力量。他要改革军制,打造一支职业化的、忠于朝廷的常备军,设立武学,培养将领,彻底改变“兵为将有”的藩镇积弊。他要大力发展冶铁、造船、火器等关乎国运的产业,将科技的火种在这个时代点燃。他记得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碎片——高炉炼铁、火药配方、简易的车床……虽然记忆模糊,但只要指出方向,让工匠们去摸索,总能有所突破。他要建立一个高效、廉洁、强大的国家机器,为下一场对契丹的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兵员、粮草与装备。
第四,重振文教,统一思想。 百年乱世,礼崩乐坏,人心离散。他要重修太学,在州县广设官学,让寒门子弟也有读书的机会。他要组织编修史书,不是为了一姓之私,而是为了梳理这百年乱世的教训,让后人知道太平来之不易。他要提倡务实学风,反对空谈,鼓励经世致用之学。一个帝国,不仅要有刀剑,更要有灵魂。
他的野心,从未止步于一统中原。他要的,是一个能够睥睨四夷、万邦来朝的盛世!他要让后世子孙提起这个时代,提起“大吴”,心中涌起的是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
写罢,徐天放下笔,看着纸上那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字迹,心中豪情万丈,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孤独。
他是穿越者,这个秘密注定要伴随他一生。他能看到历史的周期律,知道没有任何一个王朝能够万世一系。秦汉隋唐,何等强盛,最终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无法打破这冷酷的钟摆,但他可以尽力延缓它的摆动。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有限的生命里,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留下一个足够辉煌、足够强盛的“盛世”开局。
他要让这个由他亲手缔造的帝国,拥有最完善的制度框架、最繁荣的文化氛围、最坚实的国力根基。他要成为那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奠基者”。
至于这个盛世能持续多久,未来的子孙是励精图治还是醉生梦死,那已非他所能掌控。他只能做到问心无愧,不留遗憾。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徐天轻声念道,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释然的笑容。
他推开殿门,走了出去。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温热与草木的清香。抬头望去,汴梁城的夜空繁星点点,璀璨如钻。
这片星空,与他记忆中的并无二致,但脚下的这片土地,却已因他而天翻地覆。
宫墙外隐隐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经是三更天了。
但汴梁城的许多地方,依然灯火通明。
酒楼茶肆中,捷报已经传开,百姓们聚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这来之不易的大一统。有人说要去庙里还愿,感谢神明保佑;有人说要酿酒庆祝,祭奠战死的亲人;还有老人抹着眼泪,说终于能安心闭眼了,这乱世,总算到头了。
徐天站在高阶上,静静听着这些遥远而模糊的喧嚣。这就是他的子民,朴实而坚韧,所求不过是一口安稳饭,一方平安地。而他,就是要给他们这样的生活。
一个新的时代,已然开启。而他,徐天,大吴的开国之君,将以余生之力,为这个新时代,铸就一座坚不可摧的丰碑。
青史之上,必将浓墨重彩地记下这一笔——
武德三年,伪唐灭,天下一统,大吴肇基,盛世可期!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远处,东方天际已泛起一抹鱼肚白。黑夜将尽,黎明将至。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回殿内。案上,奏章堆积如山,等待着他的批阅;殿外,一个庞大的帝国,等待着他的引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坐回龙椅,重新拿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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