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东海,正值台风季节的前奏,海面上涌动着不祥的长浪。陈启明站在租来的渔船船头,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扫过海平线,镜片里映出望安岛的轮廓——以及岛屿周围密密麻麻的帆影。
“二十三艘。”阿成趴在桅杆横桁上,声音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福船十二艘,广船八艘,哨船三艘。看旗号...是张经的福建水师。”
沈继舟坐在船舱口,苍老的手扶着舱壁,脸色因连日的奔波而显得苍白。这位年近六旬的星槎会长老,在经历了从南京到海上的颠簸后,体力已接近极限,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昔。
“他们在等。”沈继舟喘了口气,“等涨潮,等风向转,等...我们回来。”
陈启明放下望远镜,手指在船舷上轻轻敲击。木料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与他此刻的心跳同频。三个月的流亡,从杭州到南京,再从南京绕道长江口出海,他终于回到了这片海域。但家园,已被重兵围困。
渔船的船老大是个精瘦的闽南汉子,姓林,此刻脸色发白:“陈爷,这阵仗...过不去了。张经的水师把岛围得铁桶一般,别说船,就是鱼也游不进去。”
“不一定要进去。”陈启明望着那些战船的布阵,“他们在东、南、西三面下锚,唯独北面留了个口子。为什么?”
阿成从桅杆滑下:“北面是暗礁区,大船进不去。但涨潮时,小船可以走那条水道——那是我们以前走私用的秘密航道。”
“所以他们在等我们走那条路。”陈启明眼中寒光一闪,“等我们自投罗网。”
沈继舟扶着舱壁站起来,海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那就...不走那条路。”
“可四面被围...”
“从下面走。”
三人都愣住了。陈启明转过头,看向这位星槎会的前辈:“沈老的意思是...”
“三十年前,老夫随星槎会船队来过这片海域。”沈继舟指向西北方向,“那里有片海域,水下有海沟,深达二十余丈。大船不敢近,怕触暗礁。但若有船能潜...”
“潜?”阿成瞪大眼睛。
“不是真潜,是看似沉没。”沈继舟的眼中闪过久违的光芒,“嘉靖八年,佛郎机海盗围追星槎会的一艘货船,那船主急中生智,将船驶入一片有水下温泉的海域。热水上涌,船周围雾气蒸腾,远远看去就像船只起火沉没。追兵以为船毁人亡,便撤了。”
陈启明脑中灵光一闪:“您是说...用热泉制造假象?”
“正是。”沈继舟点头,“这片海域也有类似的地方,老夫当年曾在地图上标注过。若我们能找到,或许...”
“不用找。”陈启明打断他,从怀中取出那卷从慕容锋密室缴获的海图,“这里有。”
海图在舱板上展开,羊皮纸已泛黄,但墨迹依然清晰。陈启明的手指在望安岛西北方向一点——那里用朱砂画了个圈,旁注八字:“海眼沸泉,雾锁蛟龙”。
“就是这里。”沈继舟的手指有些颤抖,“沸泉海域...水温可至滚烫,蒸汽冲天,百步内不可视物。但船若进去...”
“会煮熟。”阿成倒吸凉气。
“不,有生路。”陈启明盯着海图上的标注,“看这些小字——‘辰时退潮,泉眼暂歇,可通一炷香’。每天辰时退潮,沸泉会暂时平息,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通过。”
林老大凑过来看了看,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这沸泉海域,老辈人叫它‘煮海锅’,进去的船没一条出来的!早年有倭寇不信邪,硬闯,结果船板都被烫得开裂,一船人活活煮死!”
“那就赌一把。”陈启明卷起海图,“赌辰时准,赌潮水准,赌我们的命...够硬。”
是夜,渔船在离围岛船队二十里外下锚。陈启明将渔船交给林老大,多付了十两银子,让他自行离去。三人则乘上渔船自带的一艘小舢板,借着夜色,向沸泉海域划去。
海上无月,星光暗淡。小舢板在波涛中起伏,像一片落叶。陈启明摇橹,阿成掌舵,沈继舟坐在船中,手中拿着罗盘,不时校正方向。
“左三度...再左一度...好,稳住。”沈继舟的声音在夜风中很轻,但很稳。
前方海面渐渐出现异样。海水不再是深蓝,而是泛着诡异的乳白色。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气味,越来越浓。更诡异的是,海面上开始飘起缕缕白雾,在夜色中如同鬼魅。
“到了。”沈继舟收起罗盘,“停船,等辰时。”
小舢板在海面上漂荡。周围的白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十丈。海水温度明显升高,手探入水中,已觉烫手。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像是海底有巨兽在喘息。
阿成脸色发白:“首领,这地方...”
“噤声。”陈启明竖起耳朵。
除了海浪声、沸泉的轰鸣声,还有另一种声音——船桨划水的声音,从雾中传来,越来越近。
“点火把!”一声大喝从雾中传来。
三支火把突然亮起,刺破浓雾。一艘哨船从雾中驶出,船头站着个穿水师号衣的百户,手中举着灯笼,灯光照在陈启明脸上。
“果然等到了。”那百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张都督神机妙算,就知道你们会走这条水路。拿下!”
哨船上跳下七八个水兵,手持挠钩,就要搭上小舢板。
陈启明猛地站起,脚下一蹬,小舢板剧烈摇晃。他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刀光一闪,最先伸来的挠钩被斩断。阿成也拔刀在手,护在沈继舟身前。
但敌众我寡,小舢板在波涛中本就不稳,转眼间就有三四个水兵跳了上来。船身猛地下沉,海水从船舷涌入。
“跳!”陈启明大喝,一脚踹翻一个水兵,回身抓住沈继舟的胳膊,纵身跃入海中。
海水滚烫。
陈启明入水的瞬间,感觉像是跳进了开水锅。他死死咬着牙,拖着沈继舟向下潜。老人在水中剧烈挣扎,但陈启明不放手,奋力向深处游去。
上方传来惨叫。是那些跳下水追来的水兵——他们不知道这海水有多烫。惨叫声很快变成哀嚎,又很快沉寂。
陈启明憋着气,睁眼看去。海底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震——无数个泉眼正在喷涌,滚烫的水流形成一道道水柱,在海底摇曳如林。更深处,有暗红色的光芒,那是海底的地热。
他拖着重似千钧的沈继舟,向着一个最大的泉眼游去。泉眼周围水温最高,但诡异的是,泉眼中心反而温度稍低——那是冷水与热水交汇形成的缓冲带。
就在他气将尽时,忽然脚下一空。泉眼底部,竟是一个洞穴。他不及细想,拖着沈继舟钻了进去。
洞穴不深,但足够两人容身。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空气——不知从何处渗入的空气,带着硫磺味,但能呼吸。
陈启明将沈继舟推上洞中的一块礁石,自己爬上去,大口喘息。老人已经昏迷,脸色惨白,但胸口还在起伏。
“沈老...沈老!”陈启明拍打老人的脸。
没有反应。他探了探鼻息,很微弱。又摸了摸脉搏,跳动混乱。是呛水,是烫伤,是惊吓,是年老体衰...种种因素叠加,老人已到了极限。
陈启明撕下衣襟,沾了洞中渗出的淡水——这淡水也是温的,但比海水好得多——擦拭老人脸上的海水。又按压胸口,做着他知道的有限的急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洞外传来水声,是那些水兵的尸体在漂浮。远处还有哨船的声音,在雾中搜寻。但没有人敢靠近这片沸泉海域——刚才那几个水兵的惨状,足以让任何人却步。
不知过了多久,沈继舟咳嗽了一声,吐出几口海水,缓缓睁眼。
“这...这是...”老人声音嘶哑。
“沸泉下的洞穴。”陈启明松了口气,“您感觉怎样?”
“还...死不了。”沈继舟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忽然眼睛一亮,“这洞穴...是人工开凿的!”
陈启明这才仔细打量。洞穴四壁确实有凿痕,虽然被水流冲刷得光滑,但仍能看出人工痕迹。更让他惊讶的是,洞壁上刻着字——是古篆,已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
沈继舟凑近细看,手指抚过字迹,颤抖起来:“这是...这是秦篆!‘徐福东渡,暂避于此’...天啊,这是徐福的船队留下的!”
陈启明心中一震。徐福,秦始皇时期东渡求仙的方士,传说带三千童男童女去了日本。难道两千年前,徐福的船队也曾在此避难过?
“看这里!”沈继舟指向洞壁另一侧,那里刻着一幅简图——是这片海域的水道图,标注着沸泉的喷发规律,以及...一条秘密水道。
“辰时三刻,泉歇半柱香,水道现,通蛇岛。”沈继舟念出图旁的小字,猛地转头,“蛇岛...就是望安岛!古名蛇岛,因岛形如蛇!”
陈启明扑到图前。图上清晰画着一条水下通道,从沸泉区直通望安岛西侧的一处礁石滩。通道很窄,只容小舟通过,且必须掐准时间——每天辰时三刻,沸泉会停歇半柱香,通道才会露出水面。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急问。
沈继舟侧耳倾听。洞外传来隐约的潮水声,那是涨潮的声音。他掐指计算,脸色一变:“快辰时了!我们必须立刻出去!”
陈启明扶起沈继舟,两人潜入水中,按图所示的方向游去。洞外,沸泉的轰鸣声正在减弱,喷涌的水柱开始收缩。海水温度也在下降,从滚烫变为温热。
他们浮出水面,雾气依然浓重,但能见度好了些。陈启明从怀中取出一个防水的火折子——这是阿成准备的,没想到真用上了——点燃,微弱的火光在雾中撑开一小片光明。
不远处,一艘小舢板漂在那里。是他们的舢板,已经半沉,但还能用。阿成不见踪影,不知是死是活。
陈启明将沈继舟推上舢板,自己也爬上去。舢板进了很多水,但暂时还沉不了。他找到一支断桨,拼命划水,向着图上的方向。
辰时三刻到了。
海底传来低沉的震动,像是巨兽在翻身。所有的沸泉同时停歇,海面突然平静下来。雾气开始消散,露出前方的景象——
一条水道,宽不过三丈,两侧是黑色的礁石。水道笔直,通向雾霭深处。
陈启明用尽全力划桨。舢板如箭般射入水道。身后,沸泉重新开始喷涌,热水冲天而起,瞬间将水道入口淹没。但他们已经进来了。
水道很长,在礁石丛中穿行。两侧的礁石上长满藤壶、牡蛎,还有不知名的水草。光线很暗,只有头顶一线天光。
划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亮光。水道尽头,是一片隐蔽的小海湾——正是望安岛的西礁湾,岛上人称“鬼见愁”,因为暗礁密布,船只难入。
但此刻,海湾里停着十几艘小船,岸上人影幢幢。陈启明心中一紧,握紧了断桨。但当他看清岸上的人时,手松开了。
是雷震。是翘儿。是岛上的弟兄。
舢板靠岸。雷震第一个冲上来,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竟然红了:“首领!您...您可算回来了!”
翘儿站在岸边,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眼中水光闪动。三个月不见,她瘦了,也憔悴了,但腰杆挺得笔直。在她身后,站着岛上的男女老少,有工匠,有水手,有妇人,有孩童。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喜悦,有关切,有期待,也有忧虑。
陈启明踏上岸,脚步有些虚浮。他走到翘儿面前,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翘儿先开口,声音很轻,但很稳:“回来就好。”
只三个字,陈启明忽然觉得,这三个月所有的奔波、所有的凶险、所有的算计,都值了。
雷震扶住沈继舟,老人已几近虚脱,但还强撑着:“阿成呢?”
“阿成大哥回来了。”一个年轻水手抢道,“昨晚游回来的,浑身是伤,但活着。现在在医馆,沈大夫在治。”
陈启明心中一松。三个人,都活着回来了。
“岛上的情况。”他转向雷震,语气恢复冷静。
雷震的脸色沉下来:“不太好。张经围岛二十三天了,断了我们所有的补给线。岛上的存粮,只够十天。淡水还能撑半个月。最麻烦的是火药——只剩三成了,若开战,不够打一场硬仗。”
“伤亡呢?”
“没有。张经围而不攻,像是在等什么。”雷震顿了顿,“等您回来。”
陈启明点头。和他想的一样。张经要的不是岛,是他的人头。
“传令,所有头目,议事厅集合。”
望安岛的议事厅是座石砌的建筑,原本是慕容锋修建的堡垒主厅,如今成了岛上的决策中心。厅很大,可容百人,此刻坐满了人。
陈启明坐在主位,左边是翘儿,右边是雷震。沈继舟被强令去休息了,阿成还在医馆。厅中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岛上的核心——船厂主事、炮台守将、粮仓管库、水师统领...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陈启明开门见山,“张经围岛,要我们死。我们怎么办?”
沉默。长久的沉默。
一个老工匠站起来,声音发颤:“陈首领,不是我们怕死。但...但打不过啊。他们二十三艘战船,我们满打满算才九艘能出战的。他们两千多人,我们能打的不过八百。这仗...”
“这仗不能硬打。”陈启明接话,“要智取。”
“怎么智取?”
陈启明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海图前——这是岛上的详图,比慕容锋那张更精细。他拿起炭笔,在海图上画了几个圈。
“张经的船队,分三处下锚。东面六艘,由副将王彪统领。南面八艘,是张经的本队。西面九艘,堵着我们的出海口。但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
“他们不熟悉这片海域。而我们,了如指掌。”
雷震眼睛一亮:“首领是说...用暗礁?”
“不止暗礁。”陈启明在海图上画出一条线,从西礁湾一直延伸到外海,“今晚子时,大潮。潮水会涨到三年来的最高位,很多平常是暗礁的地方,会没入水下。而很多平常是水道的地方,会变成浅滩。”
他看向一个老水手:“老吴,你是老海狗,这片海域的潮汐,你熟。”
老吴站起来,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少了一只耳朵——那是早年与倭寇搏斗时留下的。他走到图前,看了片刻,点头:“首领说得对。今夜子时,潮高两丈四。东面那片‘狼牙礁’,平常露在水面,涨大潮时会淹没三尺。而南面‘老鳖背’那片浅滩,平常水深一丈,涨潮时会变成三丈,大船可过。”
“好。”陈启明在狼牙礁和老鳖背各画一个圈,“那我们就给张经,变个戏法。”
他详细部署。分三路:一路由雷震率领,带三艘快船,趁夜出西礁湾,绕到东面,在狼牙礁附近佯攻,吸引王彪的注意。一路由陈启明亲自带领,带两艘改装过的火攻船,从南面老鳖背方向,直扑张经本队。第三路由翘儿坐镇,守岛,若敌军攻岛,则用炮台还击。
“但我们的火药不够。”炮台守将皱眉。
“不用实弹。”陈启明道,“用烟雾弹,用锣鼓,用火把——制造我们要全军出击的假象。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他指向海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那是一片礁石区,礁石下,用朱笔画了个叉。
“这是...”老吴眯起眼,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水鬼礁!那下面是...是海沟!深不见底!”
“对,海沟。”陈启明眼中寒光闪烁,“张经最大的那艘福船,‘镇海号’,吃水两丈二。今夜涨潮,他若追我们到这片海域,海沟边缘的水深,刚好两丈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只要他再往前十丈,船底就会刮到海沟边缘的礁石。而那片礁石,是刀锋石——锋利如刀。”
厅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计划的凶险与精妙。这不是要击沉敌舰,是要让敌舰自己撞上礁石,自己撕裂自己的船底。
“但张经不傻,他会上当吗?”有人问。
“他会。”陈启明笃定,“因为我会让他觉得,他就要抓到我了。而抓到我,就是三千两赏银,就是荫子之恩,就是加官进爵。这个诱惑,他抵不住。”
计议已定,众人散去准备。陈启明独坐厅中,看着海图,脑中反复推演每一个细节。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是翘儿。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碗热汤。
“趁热喝。”她将汤放在他面前,“你瘦了。”
陈启明端起汤,是鱼汤,奶白色,香气扑鼻。他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这三个月,他吃过山珍,喝过海味,但没有一碗汤,比得上此刻这碗普通的鱼汤。
“对不起。”他说。
翘儿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看着他:“对不起什么?”
“让你担心。让岛上陷入险境。让弟兄们...”
“陈启明。”翘儿打断他,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把我从倭寇船上救下来时,说过什么?”
陈启明一愣。他记得。那时翘儿还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一个被掳掠的渔家女。他带人劫了倭寇船,救下十几个女子,别的女子都哭哭啼啼,只有她,安静地站在船头,看着海。
他问她:“不怕吗?”
她说:“怕。但怕也要活着。”
他说:“那就跟我走吧。去一个地方,那里可能也很危险,但至少,我们是自由的。”
她问:“哪里?”
他说:“海上。我们的海上。”
“我记得。”陈启明低声说。
“那你还说什么对不起。”翘儿的手覆在他手上,“这是我们的海上。我们的危险,我们的战斗,我们的...家。你要做什么,就去做。我在这里,岛在这里,家在这里。你回得来,我们庆功。你回不来...”
她顿了顿,声音依然平静:“我带着岛上的人,继续活下去。然后,总有一天,会有人为你报仇。”
陈启明反手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凉,但很稳。就像她的人,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比谁都硬。
“我会回来。”他说。
“我知道。”翘儿笑了,眼角有细纹,但很美,“因为你是陈启明。因为这是你的海。”
夜色渐深。子时将近。
西礁湾里,三艘快船已准备就绪。雷震披甲持刀,站在船头,身后是五十名精选的水手。这些都是老海狗,熟悉这片海域的每一道暗流,每一处暗礁。
东面,王彪的船队亮着灯火,在夜色中如同一条火龙。他们显然也加强了戒备,巡逻的小船在船队周围逡巡。
南面,张经的本队灯火通明。最大的那艘“镇海号”,三层船楼,像一座海上宫殿。船楼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那是张经在了望。
西面,堵着出海口的九艘战船,熄了大部分灯火,隐藏在黑暗中。他们在等,等岛上的船出港,等一场围歼。
子时到。
潮水开始上涨。起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越来越响。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那是大潮的声音。
“起锚!”雷震低喝。
三艘快船如离弦之箭,冲出西礁湾。没有点火把,全靠星光和潮水指引。船速极快,在波涛中起伏,像三条鲨鱼。
东面立刻有了反应。王彪的船队升起信号灯,三艘战船起锚,迎了上来。但雷震不接战,率船队转向,向着狼牙礁方向驶去。
“追!”王彪在船头大吼。
南面,张经的本队也有了动静。两艘战船出列,但只是远远跟着,没有全力追击。张经在等,等岛上的主力出来。
他等到了。
陈启明站在一艘改装过的火攻船船头。这船不大,但船身涂了黑漆,在夜色中几乎隐形。船上没有炮,只有满船的干草、火油,还有...特制的烟雾罐。
“放!”陈启明挥手。
十几个烟雾罐被点燃,扔进海中。浓烟在潮水中升腾,迅速弥漫海面。与此同时,船上的水手敲响锣鼓,点燃火把,做出要大举进攻的架势。
张经的座船上,了望的水兵急报:“都督!南面有敌船出击!看火把,不下十艘!”
张经走到船头,眯眼望去。夜色中,浓烟弥漫,火光点点,锣鼓震天。确实像是有大队船只要出击。
“终于出来了。”他冷笑,“传令,全军压上!活捉陈启明者,赏银五千两!”
“镇海号”升起总攻旗。八艘战船同时起锚,向着浓烟方向扑去。船桨如林,破浪如雷。
陈启明看着扑来的船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下令:“转向,往水鬼礁。”
火攻船猛地转向,向着那片死亡海域驶去。身后,张经的船队紧追不舍。
潮水已涨到最高。海浪汹涌,船只在波峰浪谷间颠簸。陈启明的船小,灵活,在礁石间穿梭自如。张经的船大,笨重,但速度快,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都督!前方是水鬼礁!危险!”有老水手惊呼。
张经盯着前方那艘若隐若现的黑船,眼中只有三千两赏银,只有荫子之恩,只有加官进爵。他咬牙:“追!他敢去,我们就敢追!”
“镇海号”冲入水鬼礁海域。
船身猛地一震。不是触礁,是海流——这片海域有诡异的海流,船一进入,就像被无形的手抓住,不由自主地向着海沟方向漂去。
“左满舵!稳住!”张经大吼。
但已经晚了。潮水、海流、夜色、以及前方那艘诱敌的船,所有的因素叠加,让“镇海号”失去了控制。船身剧烈倾斜,船底传来刺耳的刮擦声——
“咔嚓!”
那是船底刮到刀锋石的声音。锋利如刀的礁石,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了“镇海号”的船底。海水汹涌而入。
“漏水了!船底破了!”水兵的惨叫在夜色中格外凄厉。
张经脸色惨白,他终于明白中计了。但已经晚了。“镇海号”开始倾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船上的水兵乱作一团,跳海的跳海,哭喊的哭喊。
陈启明站在远处的船上,冷冷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是静静看着。看着那艘曾经不可一世的战船,慢慢沉入海中。看着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水兵,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
然后,他下令:“返航。”
火攻船调头,向着望安岛驶去。身后,是正在沉没的“镇海号”,是慌乱救人的其他战船,是一片混乱的战场。
但战斗还没结束。
东面,雷震的三艘快船,成功将王彪的船队引到了狼牙礁。涨潮时,狼牙礁没入水下三尺,但礁石还在。王彪的一艘战船,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船头破裂,开始下沉。
西面,堵口的九艘战船见本队出事,想要回援。但就在他们转向时,望安岛的西炮台开火了——不是实弹,是特制的烟雾弹。浓烟遮蔽了海面,也遮蔽了他们的视线。等烟雾散尽,雷震的快船已经撤回岛内,而他们,失去了最佳的攻击时机。
天亮时,海面上漂满了碎木、浮尸,还有挣扎的水兵。张经的船队,一艘沉没,三艘重伤,剩下的也多有损伤。而望安岛,无一船沉没,只伤十七人。
陈启明站在岛西的炮台上,看着朝阳从海平面升起。金光万道,照亮了这片血与火的海域,也照亮了他脸上的疲惫,与坚定。
雷震走过来,浑身湿透,但眼中放光:“首领,我们赢了!”
“还没赢。”陈启明摇头,“张经没死。他只是败了一仗。他还会再来,带着更多的船,更多的人。”
“那我们...”
“我们得变强。”陈启明转身,看向岛上,“变得更强。强到他们不敢来,强到他们来不了,强到...这片海,我们说了算。”
他走下炮台,走向议事厅。那里,所有人都在等他。
厅中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崇敬,有期待,有畏惧,有希望。
陈启明走到主位,没有坐。他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昨夜,我们赢了。但赢的,只是一仗。”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张经会再来。朝廷会再来。倭寇会再来。番夷会再来。这片海,从来不太平。”
他顿了顿。
“所以,从今天起,望安岛要变。不再是避难的海岛,不再是求生的巢穴。我们要建炮台,建船厂,建学堂,建一个...海上之国。”
有人吸气,有人低呼。海上之国,这是大逆不道的话。
但陈启明继续说,声音依然平静:“但我们不要称王,不要立国。我们要建的是——海疆议事会。岛上大小事务,由议事会共决。战船、炮台、学堂、工坊,各有主事,各司其职。我们不要一个人说了算,我们要所有人一起,说了算。”
沈继舟在阿成的搀扶下走进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老人眼中闪过光芒,他推开阿成,走到陈启明面前,深深一揖。
“首领...不,陈先生。老夫愿为这海疆议事会,效犬马之劳。”
陈启明扶起他:“沈老,议事会需要您。需要您的星图,您的海图,您四十年的航海见识。我们需要建一所海事学堂,您来当山长,把您会的,教给年轻人。”
沈继舟的嘴唇在颤抖,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陈启明又看向翘儿:“翘儿,粮仓、医馆、妇孺安置,这些事,你来管。”
翘儿点头,眼中水光闪动,但没让泪落下。
“雷震,水师你来练。阿成,情报你来管。老吴,船厂你来督...”他一一分派,每个人都有位置,每个人都有责任。
最后,他看向所有人。
“从今天起,望安岛不再是海寇窝,不再是避难所。我们是海上的民,守海的人。我们不要抢,不要掠,我们要建船,要贸易,要学本事,要让这片海,变成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天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这条路,很难。会死人,会流血,会失败。但只要我们还在,只要这片海还在,我们就要走下去。因为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的命,我们的...海。”
厅中寂静。然后,不知谁先开始鼓掌。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掌声如雷,在厅中回荡,在海上传开,在晨光中,传得很远,很远。
陈启明闭上眼睛,脑中响起久违的提示音。
【文明演化评估】
【阶段成果:海上根据地巩固】
【制度创新:海疆议事会(初级民主自治)】
【技术突破:潮汐作战体系】
【完成度:31.7% → 33.2%】
【解锁:铁甲舰初步技术原理(可研究)】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那里,海天一色,朝阳如火。
新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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