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仙霞岭的第五天，陈启明三人在一个名叫廿八都的小镇换了行装。这里已是浙江地界，镇子不大，但位置紧要，是闽浙赣三省交界之处，南来北往的商旅多在此歇脚。
沈继舟在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买了三身棉布衣裳，又添了顶遮阳的竹笠。陈启明对着铜镜端详，镜中人肤色黝黑，眼角已有细纹，与官凭上那个“候补天文生”的形象相去甚远。他沾了些炭灰，在鬓角抹了抹，又用姜汁在脸上涂出几点“晒斑”。
“这下倒像个常在野地跑的天文生了。”阿成笑道，自己也换了身短打，扮作随从。
三人用罢午饭，在镇口的茶棚打听行程。茶博士是个话多的老汉，听说他们要去杭州，便滔滔不绝：“客官要去杭州，走水路最快。从这往北三十里，到江山县城，那里有船直下钱塘江。顺水的话，三天就能到杭州。”
“沿路可还太平？”沈继舟递上几文茶钱。
老汉收了钱，声音压低几分：“太平不太平，看怎么说。前些日子，江上出了桩事，有伙水匪劫了官船，杀了好几个官差。如今江上盘查得严，过往船只都要查三遍。”
“水匪？”陈启明心中一动。
“说是水匪，谁知是不是。”老汉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有人看见，那伙人使的是制式刀枪，进退有度，不像寻常水匪。倒像是...官兵扮的。”
陈启明与沈继舟交换了个眼色。辞别茶博士，三人出镇往北。官道上尘土飞扬，不时有车马经过，多是运货的商队，押车的镖师挎刀持棍，神色警惕。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城池，城墙高耸，城门上书“江山”二字。城门口排着长队，兵丁正在盘查过往行人。陈启明远远观察，见兵丁查得极细，连行李都要打开翻检。
“走小路，绕过城门。”他低声道。
三人拐进路旁的小道，沿城墙根走了一里多，找到一处坍塌的豁口。从豁口进城，是一条僻静的后街。街旁多是民居，偶尔有挑担的小贩经过。
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沈继舟出去打听船期，阿成在房中整理行李，陈启明则推开后窗，观察着街景。江山县城不大，但街市颇繁华，看得出是处交通要冲。
日头偏西时，沈继舟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却不妙：“江上戒严了，说是要抓那伙劫官船的水匪。所有船只不准出港，要等官府清查完毕。我问了几家船行，都说至少要等三五天。”
“三五天...”陈启明皱眉。他们耽搁不起，每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还有件怪事。”沈继舟道，“我打听到，那被劫的官船，是从福建来的，押运的是给京城某位大人的‘年敬’。船上有八个官差，死了六个，跑了一个，还有一个被活捉。可那被捉的，当夜就在县衙大牢里‘暴毙’了。”
“杀人灭口。”陈启明立刻明白，“那船上运的，绝不是寻常年敬。”
“更怪的是，劫船的水匪，没动船上的金银，只搜走了几口箱子。有人看见，那箱子上贴着封条，盖的是...福建按察使司的印。”
福建按察使司，那是张经的衙门。陈启明脑中念头急转：张经在销毁证据。那船上运的，恐怕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也许是账册的副本，也许是往来的密信。而劫船的人，是冲这些来的。
“劫船的是什么人，可有人看清？”
“有几个船工说，那些人黑衣蒙面，但说话带北地口音。使的刀是绣春刀，弩是军中制式。”沈继舟顿了顿，“像是...锦衣卫。”
锦衣卫。陈启明握紧了拳。是了，黄锦是司礼监的人，司礼监掌着东厂，东厂下辖锦衣卫。这是黄锦在清理痕迹，怕张经那里留下把柄。
是夜，三人商议对策。等，等不起。走陆路，太慢，且沿途关卡更多。唯一的办法，是找条小船，趁夜偷渡过江。
“我去找船。”阿成自告奋勇，“这种小县城，总有渔民夜里偷偷出江打鱼。多使些银子，应该能找到人。”
阿成出去半个时辰，带回个好消息。他在码头找到个老渔夫，姓周，家里儿子得了重病，急需用钱。答应夜里载他们过江，但要十两银子，先付五两。
亥时三刻，三人悄然出客栈。江山县的宵禁不严，街上还有零星的行人。到码头时，老周已等在一条小渔船旁，船上点着盏昏暗的渔灯。
“三位客官，上船吧。”老周的声音沙哑，“丑时前要过江，过了丑时，巡江的船就出来了。”
渔船不大，长不过两丈，宽不足五尺。三人上船，只能蜷在舱中。老周摇起橹，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江中。
钱塘江在夜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江面宽阔，水流平缓。小船逆水而上，老周的橹摇得又稳又轻，显是老船工。陈启明从舱篷的缝隙望出去，只见两岸山影幢幢，远处有点点渔火。
船行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江面忽然出现几点灯火，隐约可见船影。老周停下橹，低声道：“是巡江的船。三位莫出声，我绕过去。”
小船转向，贴着岸边芦苇丛缓缓前行。芦苇茂密，船身擦过苇叶，发出沙沙轻响。巡江的船越来越近，能听见船上的说话声。
“这大半夜的，还得巡江，真是倒霉。”
“少说两句吧，让头儿听见，又要挨训。”
“听说前几日劫船的那伙人还没抓到，上头催得紧...”
声音渐远，巡江船从前方驶过，并未发现芦苇丛中的小船。老周等船走远，才重新摇橹，加速前行。
又行了一程，前方江面豁然开朗，已到江心。此处水流湍急，小船开始颠簸。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北岸传来，隐约可见火把的光亮。
“不好！”老周脸色一变，“是官兵！”
北岸亮起数十支火把，将江面照得通明。有人高喊：“江上的船，停下受检！违令者，以通匪论处！”
老周咬牙，拼命摇橹。但小船逆水，速度不快。岸上传来弓弦响声，几支箭矢破空而来，钉在船板上，嗡嗡作响。
“跳水！”陈启明低喝。
三人翻身入水。江水冰凉刺骨，好在是六月天，尚可忍受。陈启明抓住一块船板，顺水漂流。沈继舟和阿成也各抓了块木板，三人分散开来，在夜色中向下游漂去。
岸上射来的箭矢越来越密，但夜色深沉，准头不佳。老周的小船成了靶子，船身上插满了箭矢。老周自己也跳了水，向对岸游去。
陈启明顺水漂流了约莫一里，前方出现一片沙洲。他奋力游过去，爬上沙滩，精疲力尽。喘息片刻，他发出三声短促的鸟鸣——这是约定好的暗号。
片刻，不远处也传来三声鸟鸣。接着，又是三声。三人都安全了。
沙洲不大，长满芦苇。三人聚在一处，检查伤势。还好，只是些擦伤，没有中箭。行李全丢了，好在重要的东西都随身带着——官凭、账册的密写本、俞大猷给的绢纸，都用油布包了，贴身收藏。
“往东走，那边应该有村落。”沈继舟指向东方，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三人穿过芦苇丛，走了约莫两三里，果然看见一个村庄。村口有座土地庙，庙不大，但可暂避。三人进庙，见庙中还算干净，供桌上还有半截残香。
“在这歇到天亮，再作打算。”陈启明道。
三人合衣躺下，却都睡不着。天渐渐亮了，庙外传来鸡鸣犬吠，村庄苏醒了。陈启明起身，从庙门缝隙向外看，见有农人扛着锄头下地，有妇人在井边打水，一切如常。
辰时左右，庙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老农推门进来，见庙中有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三位是赶路的？怎么宿在庙里？”
陈启明拱手：“老丈，我等是行商的，昨夜遇了水匪，船翻了，漂流至此。想向老丈讨碗水喝，再问问路。”
老农打量三人，见他们浑身湿透，模样狼狈，不似作伪，便道：“三位随我来吧，到家中喝口热汤，换身干净衣裳。”
老农家在村东头，三间土坯房，收拾得整洁。老农的老伴是个慈祥的妇人，见三人模样，连道“可怜”，烧了热水，又找出几身旧衣裳给他们换。
喝过姜汤，换了干衣，三人精神好了许多。陈启明取出些碎银，要给老农，老农却死活不收：“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几件旧衣裳，不值什么。”
闲谈中得知，这村子叫白沙村，属衢州府西安县。老农姓杨，世代务农，有两个儿子，都在杭州城里做学徒。
“杨老丈，从这去杭州，可还有船？”沈继舟问。
“船是有，但这两日查得严，不好坐。”杨老丈道，“三位不如走陆路，从这往东五十里，到龙游县，那里有官道直通杭州。走快些，三天就到了。”
“陆路盘查可严？”
“也严，但比水路好些。水路就一条江，卡住了就过不去。陆路岔道多，实在不行，还能绕小路。”
正说着，村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雨。杨老丈脸色一变，到门边张望，回头急道：“是官兵！三位快从后门走，进山！”
三人不及多问，从后门冲出。杨家后门外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就是山脚。三人刚钻进竹林，就听见前门被踹开的声音，以及官兵的喝问。
山中林木茂密，三人急奔一阵，听身后没有追兵，才放缓脚步。陈启明靠在一棵松树上喘息，心中疑云重重：官兵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而且目标明确，直扑杨家。
“有人报信。”阿成咬牙。
“是那老周？”沈继舟道。
陈启明摇头：“老周不知我们来这村子。而且若是他报信，官兵该去江边搜，不是直奔杨家。”
三人沉默。忽然，陈启明想起一事：“杨老丈说，他两个儿子在杭州做学徒。做什么学徒？”
沈继舟也想到了：“他说是...绸缎庄的学徒。”
杭州，绸缎庄，学徒。陈启明脑中闪过俞大猷给的那张绢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地址。他取出绢纸，就着林间漏下的天光细看。找到了，在杭州那一栏，写着：“庆丰绸缎庄，杨大，接头暗号：天晴好晒绸。”
杨大，杨老丈的儿子。庆丰绸缎庄，是俞大猷在杭州的暗桩。官兵直奔杨家，不是因为他们，是因为杨家是俞大猷的人。
“我们连累杨家了。”陈启明沉声道。
“现在怎么办？”
“去杭州，去庆丰绸缎庄。”陈启明收起绢纸，“杨大如果还活着，应该知道些内情。如果死了...”他没有说下去。
三人在山中躲到天黑，才摸下山。按杨老丈指的方向，往东走。不敢走大路，只走小路、田埂。饿了摘野果，渴了喝溪水。走了一夜，天快亮时，终于看见龙游县的城墙。
在城外找了个茶棚歇脚，顺便打听消息。茶博士是个年轻人，话多，听说他们要去杭州，便道：“三位去杭州？那可巧了，今日有镖局的车队去杭州，可搭个便车。一人二钱银子，管送到杭州城里。”
“镖局的车队，可安全？”
“安全，是‘威远镖局’的车，在咱们浙江是头一块牌子。总镖头赵四海，江湖上谁不敬三分？”
赵四海。陈启明想起俞大猷给的玉佩，上面刻的正是这个名字。他取出玉佩，握在掌心。温润的玉质，似乎还带着俞大猷的温度。
“就去搭威远镖局的车。”他说。
午后，威远镖局的车队出发了。一共五辆大车，押运的是丝绸、茶叶。押镖的镖师有十几个，为首的镖头姓孙，四十来岁，满脸虬髯，目光锐利。
陈启明三人交了钱，坐在最后一辆车的货堆上。车行得不快，但稳。沿途过了两处关卡，孙镖头上前打点，兵丁查看货单，便放行了。
车行三日，到了杭州。杭州城比泉州更大，更繁华。城墙高厚，城门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车队在清泰门交了税，缓缓入城。
城内的景象，让陈启明想起后世的清明上河图。街道宽阔，商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卖茶的、卖布的、卖小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西湖在城西，波光粼粼，游船如织。
威远镖局在城南，是座三进的大院子。车队进院卸货，孙镖头引三人到客厅，奉上茶：“三位稍坐，我去请总镖头。”
片刻，一个中年汉子大步进来，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左颊有道刀疤。他目光扫过三人，落在陈启明脸上：“三位从哪来？”
“福建来。”陈启明取出玉佩，放在桌上。
赵四海看见玉佩，瞳孔微缩。他拿起玉佩，仔细看了看，又看向陈启明：“这玉佩，从何而来？”
“故人所赠。”
“故人姓甚？”
“姓俞，名大猷，字志辅，福建总兵官。”
赵四海沉默片刻，挥手屏退左右。厅中只剩四人，他才压低声音：“俞将军可好？”
“俞将军在泉州，让我们来杭州找你。”
赵四海点点头，将玉佩还给陈启明：“三位此来，所为何事？”
“我们要进京，面圣。但沿途关卡重重，想请赵总镖头相助。”
“进京面圣...”赵四海沉吟，“这个时节，进京可不容易。北边不太平，鞑子又在犯边，沿途军马调动频繁，盘查得严。”
“再严也要去。”陈启明道，“我们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赵四海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三位在江山县，可曾遇到麻烦？”
陈启明心中一凛：“赵总镖头何出此问？”
“昨日有消息传来，江山县出了一桩大案。一伙贼人劫杀官差，又在水上袭杀官兵，如今海捕文书已发到杭州。上面画的三个人像...”赵四海顿了顿，“与三位颇有几分相似。”
陈启明与沈继舟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这才几天，海捕文书就到了杭州。严党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赵总镖头，实不相瞒...”陈启明正要解释，赵四海却摆手打断。
“不必解释。俞将军信得过的人，赵某就信得过。三位且在镖局住下，进京的事，容我安排。”他起身，“只是近日杭州也不太平，三位莫要外出。特别是...”他看向陈启明，“陈首领的画像，已在各城门张贴，赏银三千两。”
三千两。陈启明苦笑，自己这颗脑袋，倒是越来越值钱了。
赵四海安排三人住进后院厢房，又派了两个可靠的镖师在外把守。是夜，陈启明站在窗前，望着杭州城的万家灯火。西湖的方向有笙歌传来，那是画舫上的歌伎在唱曲。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沈继舟轻吟。
陈启明没有接话。他望着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从杭州到北京，还有两千里。而这两千里，每一步都可能是鬼门关。
窗外，更鼓敲过三更。杭州城渐渐沉寂，只有巡夜的梆子声，在街巷中回荡。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座繁华的城池上空，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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