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省长，不，现在应该叫周主任了，调任省人大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省政府办公厅这潭深水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表面上看，一切如常，文件照传，会议照开，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气息。每个人看我的眼神，似乎都多了几分审视和意味深长。
我这颗曾紧紧依附着参天大树的藤蔓，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头顶阳光的灼热和四周的空旷。
这几天，跑我办公室“汇报工作”、“联络感情”的人明显少了。以前门庭若市的场景，骤然冷清下来。反倒是隔壁赵副省长秘书小王的办公室，隐隐传来了更多的笑语声。
世态炎凉，这四个字，我以前只在书里读过，如今算是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心里没有失落是假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站在十字路口的茫然。
这天下午，我刚把周主任（我强迫自己必须尽快适应这个新称呼）在人大那边需要的资料整理好，内线电话就响了。
是组织部干部二处的张处长，语气一如既往的客气，但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致远同志吗？方便的话，请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的心猛地一跳。该来的，终于来了。
放下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和西装外套。镜子里的人，年轻，眉眼间还带着些许书卷气，但眼底已有了几分在机关浸淫多年修炼出的沉稳。我知道，这次谈话，将直接决定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航向。
走在通往组织部的走廊上，脚下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略显匆忙的身影。两旁办公室的门大多紧闭着，但我知道，每扇门后都可能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我的这次“关键之旅”。
张处长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办公桌后那面鲜红的党旗庄严肃穆。他亲自给我泡了杯茶，笑容可掬，但话语里的机锋却丝毫不减。
“致远啊，坐。”他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我对面，姿态放松，却自带一股组织部门的威严。“周主任那边都安顿好了吧？老领导去了新的岗位，我们这些身边工作的同志，也要尽快调整好状态嘛。”
“谢谢张处长关心，都安顿好了，我也正在适应。”我欠了欠身，谨慎地回答。
“嗯。”张处长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个人下一步的想法。你在办公厅服务老领导多年，能力和成绩，组织上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嘛，有几个方向，想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我的反应，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这第一个嘛，周主任那边虽然去了人大，身边也确实需要熟悉情况的同志，如果你愿意跟过去，组织上会考虑……”
我端着茶杯的手稳住了，但心里却是微微一沉。跟着老领导去人大？那意味着从此远离权力的核心漩涡，进入一个相对清闲，但也近乎“养老”的轨道。对于刚过而立之年的我来说，这身强力壮的，就去那种地方泡茶看报，我心有不甘。
张处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接着说：“第二个选择呢，是留在办公厅。综合三处的李处长马上就要退二线了，处里需要一个能扛事的副处长主持工作。你的资历和能力，倒是合适。”
综合三处？分管文电、会务，典型的“服务保障”部门，忙是忙，但很难出彩，更像是一个高级事务官。留在办公厅这个大平台，看似不错，但失去了周省长的光环，我一个毫无根基的秘书，能否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站稳脚跟，打开局面？我心里打了个问号。
“当然，”张处长话锋一转，抛出了第三个选项，“基层现在很缺有想法、有闯劲的年轻干部。最近有几个县区的班子正在调整，比如……青云县，就缺一个能打开局面的县长。那里条件嘛，是艰苦了点，但舞台足够大。”
青云县？我知道那个地方，全省挂名的贫困县，财政吃紧，矛盾突出，据说干部去了一茬又一茬，都没什么起色。去那里，无疑是跳进一个“火坑”。但是，“县长”……主政一方？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脑海里瞬间闪过几年前跟随周省长下乡调研时，看到的那些破败的校舍、农民愁苦的脸庞，以及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下的“为民请命”的豪言壮语。一股久违的热流，似乎开始在血管里涌动。
“张处长，”我放下茶杯，抬起头，目光尽量保持平静，但语气里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出的坚定，“感谢组织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全。跟在老领导身边学习，或者留在办公厅锻炼，都是很好的机会。但是……”
我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句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话：
“我想做事。”
“我想去能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点事的地方。”我补充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如果组织相信我，我愿意去青云县，接受挑战。”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张处长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或许是欣赏？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干脆地选择那条最难走的路。
“青云县……可是个硬骨头啊。”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但我还年轻，不怕啃硬骨头。在研究室，在领导身边，学了这么多年政策，看了这么多情况，总想到一线去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把纸上的东西，变成老百姓碗里的饭，身上的衣。”
这番话，一半是真心，另一半，也未尝不是一种在绝境中为自己争取主动的策略。与其在机关里当一个前途未卜的“前秘书”，不如到基层去，杀出一条血路！
张处长沉吟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看起来比较真实的笑容：“好！有志气！年轻人就是要有这股子闯劲。你的想法我知道了，部里会认真研究。回去等通知吧。”
“是，谢谢张处长。”
走出组织部的大门，走廊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混合着忐忑、兴奋和决绝的复杂情绪。
“我想做事。”这句话，既是对组织的表态，又何尝不是对我自己渐行渐远的初心的一次呼喊？
我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但这一刻，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走出大学校门，怀揣着理想和笔记本，准备大干一场的青年林致远。
青云县，我来了。只是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一片可以大展拳脚的广阔天地，还是一个足以将我吞噬的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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