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天的这个傍晚,格外闷热。省委大院里的知了扯着嗓子嘶鸣,叫得人心烦意乱。我刚刚把周省长——哦,按照最新的任免文件,应该称呼周汝信同志了——把他最后一批个人物品从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收拾进纸箱。
紫砂茶杯、几本做了密密麻麻批注的《改革内参》、那副跟随他多年的老花镜,还有桌角那盆他时常打理,却总也养不太好的文竹。东西不多,一个中型纸箱还没装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滞涩感。秘书小王站在门口,想进来帮忙又有些踌躇,脸上挂着一种标准的、却又无比空洞的同情笑容。我对他摆摆手,示意这里不需要了。他如蒙大赦,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权力骤然抽离后的寂静。
就在今天下午,全省领导干部大会刚刚开过。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一切都在和风细雨、程序严谨的框架内完成。周汝信同志因年龄及身体原因,不再担任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职务,转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年龄及身体原因”,这六个字像是一枚温婉的印章,轻轻盖在了一段锐意进取的仕途篇章末尾。可我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都明白,他那颗强健的心脏或许还能为改革蓝图激烈跳动,只是,某些无形的力量已经不愿意再为他供血了。
我拿起那盆文竹,几根枝杈已经有些枯黄。周老曾一边给它修剪,一边似笑非笑地对我说过:“致远啊,你看这机关里的生态,有时候就跟养这文竹差不多。水多了烂根,太阳太毒了烧叶,讲究个分寸。我啊,可能就是那个浇水太急,总想着它一夜之间就能窜上天的人。”
他现在,算是被“分寸”给规训了吗?
我把文竹小心地放进纸箱最上层,指尖触到微凉的陶土盆壁。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帧画面:他在国企改制攻坚会上,拍着桌子对着一群尸位素餐的官僚怒吼“你们这是在喝工人的血!”;他在视察被粗暴取缔的民工子弟学校时,蹲下来给那个吓哭了的小女孩擦眼泪,背影微微佝偻;他在无数个深夜,就着台灯审阅我起草的报告,用那支红蓝铅笔,划掉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批上“要干货!”“百姓能得到什么?”……
一颗水珠砸在纸箱的瓦楞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汗。这鬼天气,空调似乎也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懈怠了。
“怎么,这就开始伤春悲秋了?”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熟悉的、让人不太舒服的暖昧笑意。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高建明,那个能量越来越大的商人。他今天穿了件质地极佳的淡蓝色短袖衬衫,西裤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这间正在迅速“降温”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高总。”我直起身,尽量让表情显得平静。
“听说……尘埃落定了?”他踱步进来,目光扫过那个纸箱,像在评估一件刚刚流拍的古董,“人大好啊,清闲,地位也高。周主任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他的话像是涂抹了蜂蜜的针尖。我没接话,继续低头整理。一根掉落在抽屉缝隙里的红蓝铅笔,我把它捡起来,别在了自己的衬衫口袋上。
高建明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在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致远老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终于切入正题了。
“服从组织安排。”我给了个标准答案。
“嘿,跟我还打这官腔?”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树挪死,人挪活。周老这一步,看似退了,实则是进了‘安乐窝’。可你们这些身边人,就得好好想想前程了。跟着去人大?那地方,一杯茶一张报纸就是一天,能把人的雄心壮志都磨没了。你林大才子,甘心吗?”
他的话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这正是我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惶惑。
“我听说啊,”他见我不语,声音更低了,“赵瑞龙赵副市长,那边可是缺个得力的秘书长人选。他跟你又是老同学,对你欣赏得很哪……”
赵瑞龙。这个名字此刻出现,像是一颗精心布置的棋子,落在棋盘的关键点上。他与我同校不同系,背景深厚,行事风格与周老大相径庭,这几年却顺风顺水,已是邻市炙手可热的常务副市长。高建明此刻提起他,用意再明显不过。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竟是赵瑞龙本人。
“瑞龙兄?”我接通电话。
“致远,听说会开完了?”赵瑞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周老的事情……唉,我们都感到很突然,也很惋惜。老爷子情绪怎么样?”
“还好,挺平静的。”
“那就好。你多劝劝他,退下来未必不是福气。”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你个人有什么想法?如果暂时没地方去,我这边市政府秘书长的位置还空着,虚位以待啊。老同学联手,一定能做点事情出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而充满诱惑,与高建明脸上那“果然如此”的笑容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我刚放下电话,高建明就抚掌笑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瑞龙市长这可是求贤若渴啊。老弟,机会可不等人。”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因为密封太好而有些沉闷的窗户。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涌入,吹散了办公室里的滞涩,也让我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楼下,周老那辆熟悉的奥迪已经等着了,司机老韩正靠在车门边抽烟。周老自己则站在车旁,没有立刻上车,而是仰头看着省委大院门口那枚巨大的国徽,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背影竟有几分我从未见过的萧索。
他就要离开这个他战斗了十几年的地方了。
我呢?我是该跟着这棵似乎已经倒下的“大树”,去寻求一份安稳与问心无愧?还是该抓住那只从“罗马”伸来的、带着权力芬芳的手?
“建明,”我转过身,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个收拾好的纸箱上,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你的好意,还有瑞龙兄的厚爱,我心领了。不过,去哪里,不去哪里,我还是想听听周老的意见。毕竟,他是我领导,更是我老师。”
高建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化开,变成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点怜悯的神情:“重情义,是好事。行,那你先想着。不过老弟,听哥一句劝,这官场上的风向,变得快。人呐,有时候也得为自己多想想。”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件价格不菲的衬衫,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我深吸一口气,抱起那个并不沉重的纸箱。箱子里,那根红蓝铅笔从口袋滑出,在废纸堆里划出一道刺目的红。
我抱着它,一步步走出这间象征着权力与理想的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荡。
下一步,该迈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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