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穿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办公室洁净的地板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细小的微尘在光束中无声地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那是常年伏案工作留下的印记。苏念端坐在工位前,眉头紧锁,视线牢牢盯在眼前那方冰冷的电脑屏幕上。屏幕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将那份显而易见的焦虑放大了几分。
文档一片空白,光标无情地闪烁,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她已枯坐近两个小时,指尖无数次落在键盘上,却敲不出一个成形的字句。那份实习报告如同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距离提交截止时间只剩半天了,可脑子里关于那些历史文物展览数据的分析思路,却如同被一团乱麻死死缠住,越是想理清,越是纠缠得厉害。
她面前摊开着打印出来的一叠数据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记录着各个展区参观人流量、停留时长、年龄段分布、互动频率等等。冰冷的数字堆砌着,却无法自动编织成陆教授要求里那“贴合历史背景、体现学术严谨性”的深刻洞见。她想起陆时砚在布置任务时那双沉静却锐利的眼睛,那平缓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鼻尖不由得一阵泛酸,眼眶也跟着微微发热。一丝挫败感如同藤蔓,悄然爬满心间。
她烦躁地甩了甩头,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视线。她下意识地咬紧了握在手中的笔杆,木质笔杆上留下浅浅的牙印。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她需要离开这困住她的方寸之地,需要一杯热水,需要一点新鲜空气,或许能冲开这淤塞的思路。
抱着近乎逃避的心态,她低着头快步走向办公室门口。就在她拉开玻璃门的一刹那,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
是陆时砚。
他今天穿了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剪裁合体,衬得肩线平直挺拔。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几折,恰到好处地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腕骨。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极为简洁的银色机械表,表盘纤薄,在走廊光线下折射出冷静的光泽。他似乎也正要推门进来,看到苏念这副失魂落魄、眼圈微红的模样,脚步倏地顿住,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念?”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苏念周身的低气压,“报告遇到问题了?”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撞破了秘密。她下意识地想摇头,想挤出一点笑容说“没事陆教授,我出去接杯水”,甚至想立刻侧身从他旁边溜走。可那股积压已久的委屈和焦虑,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强撑的镇定。她张了张嘴,平日里清脆的声音此刻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哽咽,细若蚊蚋:
“陆教授……我……”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不知道怎么把……把这些展览数据,和您说的‘文物历史脉络’结合起来。我……我写了好几版开头,都觉得不对……好像……好像隔着一层东西,怎么也戳不破。” 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只剩下气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这困扰说出来。
陆时砚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了一瞬,那泛红的耳尖泄露了她此刻的窘迫。他没有像苏念预想中那样皱眉或是流露出失望,也没有立刻给出训导式的解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侧过身,让出通道,同时用拿着保温杯的手朝办公室内示意了一下,语气平淡无波:
“进来吧。坐。” 他指向自己宽大办公桌旁那张待客用的皮质椅子。
苏念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懊悔不已。在教授面前露怯,显得自己多么不专业、多么无能。她忐忑地跟着陆时砚走进办公室,依言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身体有些僵硬。陆时砚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在自己的黑色真皮座椅上坐下,然后将保温杯轻轻放在桌角一个圆形杯垫上。
“把你整理的数据给我看看。”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直接落向苏念抱在怀里的平板电脑。
苏念连忙双手递上自己的平板,屏幕还停留在那份让她头大的空白文档上。陆时砚接过去,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滑动、点按,动作沉稳而精准。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眉心微微聚拢,仔细地浏览着苏念收集整理的那一大堆表格、图表和文字笔记。办公室内只剩下他指尖划过屏幕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苏念紧张地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目光偷偷落在陆时砚的侧脸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他垂眸时,那浓密而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平日里那份惯有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似乎淡去了许多,只剩下纯粹的、沉浸于问题本身的认真。苏念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心里那份懊悔更深了——早知道陆教授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她是不是该更早些鼓起勇气请教?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思绪纷乱如麻的时候,陆时砚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看这里,” 他的指尖停留在平板屏幕上明代瓷器展区的参观数据图表上,“这个区域的人流量占比是全场最高的,达到37.8%。这个现象很有意思。”
苏念连忙凑近了些,屏住呼吸。
陆时砚的指尖在几个关键数据点上轻轻圈画着:“明代,尤其是永乐、宣德年间,是我们瓷器外销的一个高峰。郑和七下西洋,足迹远达东非,不仅带去了丝绸和茶叶,更带去了大量精美的中国瓷器。这些瓷器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也极大地刺激了欧洲乃至中东对中国瓷器的追捧和仿制。” 他顿了顿,目光从屏幕上抬起,看向苏念,“所以,这个高占比,是否可以从‘郑和下西洋’所带动的瓷器外销与文化传播这个历史背景切入?分析它为何在今天依然能吸引如此众多的观众?是历史的魅力?还是工艺的传承?亦或是海上丝路故事本身的吸引力?数据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它是这段波澜壮阔历史的回响。”
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了一盏灯,苏念混沌的思绪被猛地照亮了一个角落!她之前怎么就死死盯着数据本身,把它们当成了孤立的、冷冰冰的东西?原来它们可以和如此生动的历史事件、如此宏大的历史背景血脉相连!
“还有这里,” 陆时砚的指尖迅速滑到清代玉器展区的数据页,“你的统计显示,在这个展区停留时间最长的,是五十五岁以上的中老年观众群体,平均停留时长比其他年龄段高出近一倍。”
苏念用力点头,这个现象她注意到了,但完全不知如何解读。
陆时砚的指尖在那个关键数字上点了点:“清代,尤其是乾隆时期,是玉器工艺发展的鼎盛时期,宫廷造办处制作了大量精美绝伦的玉器。但更重要的是,玉文化在民间有着极其深厚的根基。‘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在传统文化中象征着德行、地位、财富和吉祥。很多传世的清代玉器,并非来自宫廷,而是民间匠人的心血,承载着家族记忆、代代相传。对于上了年纪的观众来说,这些玉器或许不仅仅是艺术品,它们可能勾连着家族的记忆,代表着一种在时间长河中沉淀下来的、独特的‘民间收藏中的情感传承’。数据里停留的时长,恰恰是这种深层情感连接和文化认同的无声印证。”
豁然开朗!
之前挡在苏念思路前的那堵无形的墙,在陆时砚平实却深刻的话语中轰然倒塌。她之前像个笨拙的工匠,只想着如何把收集来的砖石(数据)垒砌得整齐漂亮,却忘记了建筑(报告)的灵魂在于它所讲述的故事(历史脉络)!数据是故事的骨架和血肉,而历史的脉络才是赋予其生命和意义的灵魂所在。
“陆教授!” 苏念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亮,“我明白了!我之前……我之前真是太钻牛角尖了!只想着把数据单独拎出来分析它的趋势、它的高低,完全没想过它们本身就是历史的注脚,是可以和那些文物背后的故事、那个时代的背景融为一体的!谢谢您!真的太谢谢您了!” 巨大的喜悦和拨云见日的畅快感让她脸颊泛红,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外放,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耳朵尖悄悄漫上了红晕。
陆时砚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从霜打茄子变得鲜活灵动的年轻女孩,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笑意涟漪。他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思路通了就好。”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时间还有,不必急躁,慢慢写。” 他将平板递还给苏念。
就在苏念以为这场及时雨般的指导就此结束时,陆时砚却抬手,从办公桌靠近文件架的一侧,拿起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鼓鼓的,显然装着书本之类的东西。
“昨天整理旧资料,” 他一边说,一边将信封推过桌面,滑到苏念面前,“无意间翻到这本旧书。” 他的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是早些年出版的《文物数据分析案例集》,里面有几篇文章,讨论的恰好就是如何将文物展览数据与历史、文化背景结合分析的方法。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基本的研究思路和分析框架,还是有参考价值的。你拿去看看,或许能有点启发。”
苏念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心头。她连忙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入手是牛皮纸特有的粗糙触感。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口,抽出一本封面设计简洁、纸张已有些泛黄的书籍。翻开扉页,果然写着《文物数据分析案例集》的书名。再往后翻,惊喜地发现书页间还夹着几张淡黄色的便签纸。
抽出一张,上面是几行用深蓝色钢笔写下的字迹。字迹工整有力,笔锋清晰,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正是陆时砚的字。便签纸上清晰地标注着书中某篇文章的核心观点、关键论证逻辑,甚至还有简短的批注:“此处视角独特”、“数据支撑稍弱”、“可结合xx历史事件深化”……
这哪里是“无意间翻到”的旧书?这分明是经过精心筛选,并用心做了重点提示的“及时雨”!每一张便签,都精准地指向她当前遇到的困境。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敬意在苏念心中弥漫开来。她抬起头,望向办公桌后的陆时砚,嘴唇微动,想要郑重地道谢。然而,陆时砚却仿佛刚才只是随手递了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已经重新拿起桌角一本厚重的专业典籍,垂眸专注地看了起来,日光勾勒着他沉静的侧影。那份专注的姿态,分明在无声地传达: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苏念即将出口的感激之词,就这样被堵在了喉咙里。她攥紧了手中的书和便签,只觉得那几页薄薄的纸,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她只能将这份沉甸甸的感激默默压回心底,对着那个专注看书的侧影,无声地鞠了一躬(尽管陆时砚并未抬头),然后轻手轻脚地抱起平板和书,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的光线比办公室内更明亮些。苏念抱着那本夹着便签的书,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工位。来时压在心头的阴霾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拨云见日后的清明和信心。她想起刚才陆教授在办公室里那番精准的点拨,想起书上那些工整有力的批注,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陆教授怎么会“恰好”在整理旧资料时,“恰好”翻到这本“恰好”能解决她当下困境的案例集?又“恰好”在书里夹了那么几张“恰好”点中要害的便签?
这……似乎太过巧合了。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苏念随即又释然了。陆教授为人一向细致周到,对学术严谨负责,对学生也多有提携。或许,他平时就有整理资料、做笔记的习惯,只是自己一直未曾留意。又或许,他确实记得她报告的主题方向,在整理时碰巧看到相关书籍,便顺手找了出来。毕竟,像他那样严谨的人,怎么可能做刻意为之的事情呢?他那样内敛的性格,也绝不会承认这是特意准备的帮助。
一定是巧合。苏念点点头,说服了自己。无论如何,这份援手,这份用心,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温暖,如同窗外此刻洒满走廊的金色阳光,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明媚的弧度,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平板,将那本珍贵的《文物数据分析案例集》轻轻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指尖重新落在键盘上。这一次,敲击键盘的声音不再犹豫沉重,而是变得轻快而充满力量,如同冰封的溪流在春日暖阳下重新开始欢快流淌。思路从未如此清晰,那些原本冰冷陌生的数据,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她脑海中与生动的历史画卷、与深沉的文化脉络紧密相连,呼之欲出。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也照亮了屏幕上开始跳跃出现的、充满灵感的文字。世界仿佛都明亮鲜活了几分。
而在那扇刚刚关上的、厚重而安静的办公室门内。
陆时砚手中捧着的典籍,其实只停留在刚才翻开的那一页,许久未曾翻动。他微微侧着头,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磨砂玻璃门,落在门外走廊那早已消失的、带着雀跃步伐的身影之上。
他放下书,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目光落回自己桌面。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伸向桌角,拿起一张和夹在书中一模一样的淡黄色便签纸。这张纸上同样写满了字,内容却并非批注,更像是……一份提纲,一份关于如何指导实习生分析明代瓷器与清代玉器展览数据的思维导图雏形。有些词句,甚至与他刚才对苏念所说的分毫不差。
指尖在那张便签上“明代瓷器——郑和背景”、“清代玉器——民间传承与情感”等关键词上轻轻顿了顿,指腹感受着钢笔字迹微微的凹陷。他眉宇间那惯常的疏离与冷静,如同春日湖面的薄冰,悄然融化。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笑意,终于还是未能藏住,清晰地浮现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宛如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清晰可见的涟漪。
他拿起桌上的深蓝色保温杯,旋开杯盖,杯口升腾起袅袅的白色水汽,带着茶叶的清香。他凑近杯沿,缓缓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也熨帖了某些未曾言明的心绪。
那本书,自然不是什么“整理旧资料时无意翻到”。书架就在家中书房,他昨晚特意找出来,仔细翻阅,挑出其中几篇最契合苏念报告主题的文章,斟酌再三,提笔写下了那些引导性的便签。怕显得过于刻意,怕给她压力,才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恰好”的借口。甚至那牛皮纸信封,也是翻找了许久才找到的,只为让它看起来更像尘封已久的旧物。
这些微妙的、不为人知的“恰好”,都只为了一场不露痕迹的、心照不宣的援手。学术之路漫长艰辛,偶尔有人陷入迷途,他看到了,便顺手拨开眼前的枝叶,指一个方向。仅此而已。至于那本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旧书,那些凝聚了心思的便签,不过是拨开枝叶时,恰好落在迷途者脚下的几片承载着方向的路标。路终究要她自己走,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让她看清脚下的路标,少走些不必要的弯路。
窗外,梧桐树叶在微风中婆娑作响,光影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缓缓移动,时光静静流淌。一个满载着新思路和新希望,在键盘上敲击着通向未来的文字;一个则在静谧中,独自品味着那份不为人知的、悄然付出的欣慰。此刻的宁静里,蕴藏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如同古琴上两根调准的弦,只需轻轻拨动,便能奏出和谐的乐章。这份援手,恰到好处,润物无声,却足以在年轻学子的心中,点燃一盏长明的灯。前路虽远,然心有所向,行有所依,便无畏崎岖。这便是一位师者,最深沉、最朴素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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