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点重合的刹那,雷战猛然意识到——
陈默根本不是失踪,而是故意踏入了二十年前父亲走过的死亡航线。
卫星图上突然出现的热源信号,竟是来自本该早已销毁的“幽灵航班”。
当救援队冲破暴雨抵达坐标点,只见陈默静静站在坠机残骸中,手中捧着本烧焦的飞行日志。
他转身露出与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笑容:“欢迎参加我的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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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部里,那种属于金属、电缆和低效通风系统的恒常低温,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又降了数度,冷得刺骨。屏幕上,那枚由雷战熬红了眼,几乎是用指甲抠着、从二叔日记本那些稚拙扭曲、充满孩童疯狂线条的涂鸦里剥离拼凑出的坐标点,不偏不倚,正正压在了陈默个人终端最后消散的那个信号源上。
重合。
严丝合缝。
像一个精准无比的诅咒,钉死了地图上那片位于金三角边缘,被浓绿植被和官方警告符号覆盖的区域。
空气凝滞了。先前还有敲击键盘的嗒嗒碎响,有纸张摩擦的窸窣,有压低嗓音的交流,此刻全部被抽得一干二净。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机器散热风扇徒劳的嗡鸣,以及某种无声惊雷在每个人胸腔里炸开的回响。
雷战死死盯着那交汇的一点,眼皮痉挛般跳了一下。不是意外,不是误入……陈默,他根本不是失踪。他是自己走进去的。一步一步,精准地,踏上了那条二十年前,他父亲陈远远驾驶着那架“信风”号,最终消失在所有雷达屏幕与历史记录中的——死亡航线。
这个念头冰锥一样刺穿了他,带来一阵短暂的耳鸣。
“老大?”旁边负责信号追踪的年轻技术官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带着不确定的惊悸。
雷战没应,他的指关节按在冰冷的控制台边缘,用力到泛出青白。视线挪开,落到摊开在旁边的日记影印件上,那上面是二叔陈清河年轻时留下的、堪称“灵魂画手”的涂鸦:歪斜的方块代表飞机?扭曲的河流像是梅公河?还有那些用红笔反复涂抹、几乎要戳破纸面的爆炸符号……以前只当是二叔阵痛般的创伤记忆,无序的宣泄。直到此刻,坐标重合,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活了过来,扭曲着,缠绕着,指向同一个血肉模糊的终点。
“接入气象卫星数据,过滤云层干扰。”雷战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启动合成孔径雷达扫描,给我把那个坐标点周边五十公里,每一寸地皮都刮一遍。”
命令被迅速执行。大屏幕上,数据流开始疯狂刷新,全球地图被迅速拉近,聚焦,穿透东南亚上空那片正在积聚的、代表恶劣天气的灰白漩涡。金三角的地貌在超高分辨率下展开,墨绿的丛林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山脊如同凝固的波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沙漏里挣扎。
突然,一片区域被系统用醒目的黄色高亮框出,位于坐标点西北方向约十公里处的一片山谷。图像经过算法增强,剥离了植被的伪装,露出了下方扭曲、破碎的金属结构。大片大片的铝制蒙皮,断裂的机翼主体,甚至还能隐约分辨出尾翼的形状。散落的范围很大,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丛林撕开了一道长达数百米的伤疤。
“确认……是‘信风’号残骸。与档案记录中的机型特征吻合度超过92%。”技术官的声音带着颤音,汇报着这个沉重了二十年的发现。
残骸。父亲的最终归宿。
雷战感到胸口一阵发闷。他几乎能想象出陈默站在那片残骸之间的样子。可这还不够,陈默最后发出的信号,那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噪音的求救(或者说,宣告?),能量级不对,不像是来自这种沉寂了二十年的金属坟场。
“能量扫描!聚焦信号重合点!现在!”他低吼。
屏幕上的扫描模式再次切换。代表不同能量层级的色块开始闪烁、叠加。滤去地热,滤去可能的地下矿物反应,滤去一切自然背景辐射……
然后,它出现了。
就在坐标点的正中心,一个微弱,但极其突兀的热源信号,如同黑夜荒原上突然亮起的一星鬼火,在频谱仪上稳定地跳动着。频率特征,能量波动模式……
雷战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俯身,几乎把脸贴到屏幕上,死死盯着那串不断滚动的识别代码。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信号特征比对完成……”技术官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惊恐的呢喃,他自己似乎都无法相信读取到的结果,“匹配库……编号xJ-739……‘信风’号……黑匣子应急信标?!”
幽灵航班的热源?
指挥部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那架飞机,连同机上所有人,包括陈默的父亲陈远,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官方宣布坠毁,人员全部遇难,残骸都确认了,黑匣子也早已推定在猛烈撞击和后续可能的起火中彻底损毁、沉寂。一个本该永远沉默、只存在于档案袋和噩梦里编号的信号,怎么可能会在二十年后,重新出现在这片死亡区域?
除非……当年的一切,根本就不是档案里写的那样。
雷战猛地直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旁边的椅子,金属椅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越过屏幕,仿佛要穿透墙壁,穿透千里之外那片正被暴雨笼罩的丛林。
“气象台最新急报!目标区域强对流天气加剧,瞬时风力超过八级,暴雨,能见度低于一百米!空中单位无法靠近!”通讯频道里传来焦急的预警。
“来不及等天气了!”雷战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通知最近的应急行动队,立刻出发!陆路!给我用最快的车,最强的越野,不惜一切代价,冲进去!目标,坐标原点!”
他抓起专用的加密通讯器,试图再次呼叫那个注定不会有回应的号码。通讯器里只有永无止境的沙沙电流噪音,像是亡魂在另一端沉默地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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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泼天盖地、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暴雨。雨水不是滴,不是落,是成吨成吨地从墨黑的天幕上往下倾倒,狂暴地砸在越野车的防弹玻璃上,即使雨刷器开到最大疯狂摆动,前方也只是一片模糊扭曲的水世界。粗壮的树木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如同鬼影幢幢。
车队如同几头在泥泞与洪水里挣扎的钢铁巨兽,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碾压过被冲毁的路面,撞开倒伏的树干,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致命的坐标点突进。
雷战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身体随着颠簸剧烈摇晃,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目光透过模糊的车窗,试图穿透这重重雨幕。耳机里不断传来后方指挥部更新的信息,关于信号强度的起伏,关于天气雷达上那片顽固的、盘旋在坐标点上空的巨大红斑。
陈默到底在那里做什么?迎接这个由他父亲和他共同“选定”的死亡?还是……揭开某个被刻意掩埋了二十年的真相?
时间和空间都在暴雨中变得扭曲。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十分钟,却漫长如同几个世纪,车辆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头儿,前面……没路了!”驾驶员喘着粗气,指着前方。
那是一片典型的暴雨引发的山体滑坡,大量的泥石混合着折断的树木,彻底阻塞了本就狭窄的丛林路径。
“下车!步行!”雷战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推开车门。瞬间,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来,几乎让他窒息。他拉紧了防水冲锋衣的领口,拔出配枪,打开强光手电,率先跳入及膝的泥泞之中。
“跟上!快!”
行动队员们紧随其后,一行人在能见度极低的暴雨丛林中艰难跋涉。手电的光柱在雨帘中切割出有限的范围,四周是哗啦啦的雨声、风声,以及泥土簌簌滑落的细微声响,仿佛这片丛林本身就是一个活物,正对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发出不满的低语。
每向前一步,都感觉那个坐标点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增大一分。空气中,似乎开始弥漫起一种若有若无的、金属摩擦后的焦糊气息,混杂在泥土的腥味和植物腐败的味道里。
雷战的心沉了下去。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一个陡坡。
然后,他停住了。
眼前,是一片被暴力开拓出的林间空地。仿佛有一个巨人,手持利刃,在这里胡乱地挥砍过。折断的巨树呈放射状倒伏,焦黑的土地裸露着,即使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也依然顽固地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而在这片空地的中央,散落着大大小小、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它们像史前巨兽的尸骨,静静地躺在泥水里,任由雨水敲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其中一块较大的残片上,还能勉强辨认出褪色、剐蹭严重的蓝色油漆和一个模糊的航空公司徽标。
这就是“信风”号。陈远最后的坟墓。
然而,比这片残骸更让所有救援队员血液冻结的,是站在残骸正中央的那个人。
陈默。
他背对着救援队来的方向,静静地站立在倾盆大雨之中,身姿挺拔得近乎诡异。他没有穿雨衣,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一种非人的、雕塑般的僵硬。雨水顺着他黑短的头发流淌下来,划过脖颈,消失在衣领里。他就那样站着,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二十年,与这片残骸、这场暴雨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被火烧得边缘卷曲焦黑,甚至部分页面已经炭化的厚本子——飞行日志。他似乎刚刚,就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刻,还在阅读它。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杂沓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陈默的身体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仪式化的姿态,转了过来。
强光手电的光柱瞬间汇聚到他身上,照亮了他的脸。
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面庞,却没有带走那份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的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牵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容,温和,镇定,带着一种超脱了眼前炼狱场景的奇异魅力,却让所有看到它的人,从脊椎骨里窜起一股寒意。
雷战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见过陈默二叔陈清河珍藏的那张老照片——陈默父亲陈远,年轻时穿着飞行员制服,站在舷梯上回头一笑。那张照片上的笑容,自信,明朗,带着翱翔天空的骄傲。
而此刻,陈默脸上挂着的,正是与那张旧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笑容。分毫不差。
然后,陈默开口了。他的声音透过哗啦啦的雨声传来,不大,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宣布戏剧开幕般的、不合时宜的平稳腔调:
“欢迎参加我的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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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冰冷地泼洒在陈默脸上,顺着他平静得可怕的轮廓滑落,汇成细流,滴落在他胸前早已湿透、沾染了泥泞和某种可疑暗沉颜色的衣物上。他站在那里,身后是扭曲的、代表了二十年痛苦与谜团的飞机残骸,脚下是那本被火焰舔舐过的飞行日志,脸上却挂着与这地狱场景格格不入的、甚至堪称温文尔雅的微笑。
那笑容,是照向过往黑暗的一张完好底片,清晰,锐利,刺痛了在场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的眼睛。
“欢迎参加我的追悼会。”
这句话在暴雨中回荡,不像是一句宣告,更像是一句咒语,冻结了时间和空气。
雷战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瞬间浸入了冰水。他张了张嘴,想吼叫什么,想质问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他握着枪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着。
周围的行动队员也都僵立在雨中,训练有素的他们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强光手电的光柱在陈默身上和他身后的残骸间晃动,光影交错,更增添了几分诡谲。
陈默的目光,越过了雷战和他身后那些全副武装、却显得茫然无措的队员,仿佛穿透了这重重雨幕,看向了某个遥远得不存在于此时此地的地方。他的笑容未变,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重组了,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了然。
他没有理会雷战试图上前、又强行止住的脚步,也没有在意那些指向他(或许是出于保护,或许是出于警惕)的枪口(尽管它们很快就被带队军官示意压下)。他只是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回脚边那本烧焦的日志上,然后用一种近乎轻柔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声音,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切开了雨幕,切开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也切开了在场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现在,想听听……”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雷战那张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上。
“……我父亲,在坠机后,那半个小时里,真正经历了什么吗?”
雨,下得更急了。哗啦啦的声响充斥天地,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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