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是在一片虚无中醒来的。
不是从梦里,而是从某种更深的沉睡中浮出——像溺水之人终于破开水面,却发现自己早已忘了呼吸的节奏。
她睁开眼,看见雕花床顶,看见帷帐轻晃,看见宫女跪坐在榻边低头整理药炉,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
可她听不见。
不是耳鸣,不是嗡响,而是彻底的、纯粹的寂静。
仿佛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连心跳声都模糊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她动了动手指,缓缓抬起手,试探着触碰自己的耳朵。
指尖冰凉,皮肤完好,没有血迹,也没有痛感。
但她知道,这不是肉体的损伤。
是灵魂被封印了。
她猛地坐起,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她死死盯着那名宫女的嘴,试图从唇形中读出只言片语。
可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苏醒,惊喜地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她张口喊,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人声。
可那宫女毫无反应,推门而出。
沈青梧怔住。
她不是没听见我……是我听不见她。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
她掀开被子,赤足踩上地面,冰凉的金砖激得脚心一颤。
她踉跄几步冲到铜镜前,伸手按住镜面。
往日只要触碰阴气浓郁之物,那些冤魂的残影便会浮现,哪怕闭眼也能“听”见他们的控诉。
可现在,镜中只有她自己: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嘴角还带着一丝干涸的血痕。
没有影像,没有低语,没有怨念的涟漪。
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笑了。
笑声起初很轻,像是自嘲,渐渐变得尖锐而破碎,在空荡的寝殿里回荡。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原来……”她喃喃道,声音颤抖,“没有声音,才是最可怕的。”
她曾以为,听得太多会疯。
可当所有声音都消失,她才明白——那些亡魂的哭喊,早已成了她活着的证明。
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
那是她尚未彻底死去的凭证。
如今,这根线断了。
她站在寂静的深渊中央,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漂浮在生与死的夹缝之间。
外面天色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可她看不见铃动,也听不见响。
但她感觉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骨髓深处某处早已麻木的感知——一种微弱却清晰的震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心跳般规律,又似召唤般执拗。
清明台。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那里有阵法残留的气息,有温让焚尽魂魄时留下的光痕,有终判卷上自行书写的“轮转”二字……还有,那一夜萧玄策抱着她离开时,指尖无意擦过她手腕的温度。
她不知道为什么能“感觉”到那里。
但她知道,她必须去。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寝殿,裙裾拖过长廊,像一道游走的影。
宫人见她现身,纷纷跪地行礼,她视若无睹。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近乎奔跑。
冷风吹乱她的发,赤足踩过青石、碎叶、露水浸透的台阶,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
没人敢拦她。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力量为她清开了这条路。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烛火将熄。
萧玄策已在此守了七夜。
他未换衣,未歇息,案前堆满了密报与奏折,却一眼未看。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那座孤耸的高台——清明台。
火焰早已熄灭,残阵未撤,八角符印仍在地面灼烧出焦黑痕迹,中央的血迹已干成暗紫色。
他知道她醒了。
他也知道,她再也听不见了。
断言跪在阶下,头垂得很低:“陛下,静音结界以皇血为引,只能用一次。温让献祭祖灯芯,换她三日清净。但……她的识海已非容器,而是怨念本身。下次爆发,不会再有童子可祭。”
“也就是说,”萧玄策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铁器,“她撑不过第二次?”
“是。”
“你们清明司,签了地府血契的,不止一个吧?”
“可无人能替她承此业障。她是冥途判官,我们只是守门人。”
萧玄策冷笑一声,突然抬手,撕下袖口布条,反手抽出腰间短刃,一刀划过指尖。
血珠滚落,滴在一块玉符之上。
那玉符通体漆黑,刻有古老篆文,正是当年缔结冥契时,地府送入人间的信物之一。
“我要入冥途一步。”他说。
断言猛然抬头,瞳孔骤缩:“不可!帝王阳寿厚重,强行踏入阴阳裂隙,轻则折损命格,重则引发天地反噬!况且您并非契人,贸然触碰冥法——”
“所以呢?”萧玄策打断他,目光如刀,“看着她疯?看着她死?还是等着百鬼夜行,让这紫禁城变成炼狱?”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每一步都踏得极重。
“你们清明司护不住她。地府的规矩救不了她。那就让我来破一次规。”
断言张了张嘴,终究无言以对。
他怕的,只是失控。
尤其是,当那个女人开始脱离掌控的时候。
当夜,清明台。
月华惨淡,照在悬于半空的终判卷上。
“轮转”二字墨迹未干,竟缓缓渗出血珠,一滴,一滴,坠入下方阵眼。
线清躲在角落,手中握着一支竹笔,飞快记录:“卷轴开始吸收月华,似在孕育某种判决。”她试图靠近,指尖刚触及符印边缘,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推开,喉间一甜,差点呕出血来。
她惊恐地望着那卷轴——它像活了一般,轻轻震颤,仿佛内部正孕育着什么不可名状的存在。
而在寝殿通往清明台的长廊尽头,一道身影正赤足奔来。
风掀起她的裙摆,发丝在身后飞扬。
沈青梧虽听不见脚步声,却能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颤,如同某种古老的心跳,在召唤她归位。
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但她知道,有一扇门正在打开。
而她,必须成为开门的人。沈青梧冲上清明台的那一刻,风停了。
不是自然的静止,而是天地屏息般的凝滞。
她赤足踩在焦黑的符印边缘,血痕未干的脚底传来一阵刺骨寒意,仿佛整座高台已不再是人间之物。
残阵中央,萧玄策立于血迹之上,手中玉符燃起幽蓝火焰,那火不灼人,却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如鬼魅,投在身后断裂的旗杆上,宛如一尊正在被撕裂的帝王神像。
“陛下不可!”断言扑上前,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掀开,撞向石栏,喉间溢出闷哼。
他挣扎着抬头,眼中满是惊骇——帝王竟以自身精血催动冥契信物,这是逆天而行,是拿命去叩阴司之门!
可萧玄策纹丝不动。
他闭着眼,唇角竟有一抹极淡的笑,像是终于触到了某个长久追寻的答案。
幽焰升腾,大地震颤。
一道裂缝自阵心裂开,如同苍穹睁开了第三只眼。
阴风从地底咆哮而出,卷起灰烬与残符,化作旋涡。
紧接着,是一具具苍白的手从泥土中伸出——指甲断裂、皮肉腐烂,却仍死死抠抓着地面,将自己一寸寸拖出。
无数冤魂浮现,环绕成环,无声尖啸,口型张至极限,却没有声音传入世间……除了沈青梧的心。
她猛地捂住头,跪倒在地。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冲击——她的“听觉”回来了,却不再通过耳朵。
那是灵魂被强行凿开的通道,是三百年前那位被活埋嫔妃的执念,直接烙进她识海:
“轮转……不是终结,是重启。”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然捅进她记忆的锁孔。
终判卷骤然爆裂,纸页碎成漫天血蝶,每一片都浮现出不同的冤案片段——前朝太监用白绫勒死啼哭皇子,本朝贵妃在汤药中混入断肠草毒杀庶子,宫婢因撞破秘密被铁钉活活钉入宫墙……画面如潮水灌脑,她看见的不只是死亡,更是轮回的齿轮,正一圈圈碾过紫禁城的地基。
原来“轮转”不是救赎。
是警告。
是地府对她下的最终通牒——若她无法在阳寿耗尽前完成“大偿”,清算所有积压的冤孽,那么她将不再是判官。
她会成为祭品,成为下一轮审判的引信,被投入冥途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冷汗浸透衣衫,她颤抖着抬头,望向那个站在风暴中心的男人。
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明明能将她弃之如棋子,可他却用自己的命,去碰触她禁忌的命运。
她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无声道:“你快走。”
萧玄策却缓缓单膝跪下,伸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指尖沾了她额角渗出的血。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心跳透过掌心传来,沉稳、炽热、坚定。
“这一次,”他看着她,音音低得几乎被阴风吞没,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她灵魂深处,“我陪你听。”
那一瞬,沈青梧感觉自己的心裂开了一道缝。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从来就不怕疯,不怕死,不怕天怒人怨。
他只怕,她独自承担这一切。
血蝶盘旋,残魂哀鸣,终判卷的碎片在月光下燃烧成灰。
而清明台上,一帝一妃跪坐于阴阳裂隙之间,仿佛成了新一场轮回的开端。
风再起时,萧玄策忽然咳了一声。
一抹暗红,从他唇角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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