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沈青梧坐在铜镜前,指尖捏着眉笔,手稳得不像个活人。
她画的是柳叶细眉,宫中才人最规矩的样式,一笔一划都合礼制,连太常寺的女官看了都要点头称是。
可她的耳朵里,却炸着千百种声音——哭的、笑的、嘶吼的、哀求的,层层叠叠,如潮水般冲刷她的神志。
“救我……我在井底……好冷……”
“她拿了我的孩子去换贵妃一笑!我要她偿命!”
“我不想死……我才十四岁……我娘还在等我回家……”
她没动,眉笔继续描过眼角,动作一丝不乱。
这些话,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见。
起初她还能分辨是谁在说,来自哪一桩旧案,哪一个冤魂未散。
可现在,它们混成一片,像无数根针扎进脑髓,不分昼夜地搅动。
直到镜中倒影忽然开口。
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嘴唇微启,嗓音却是陌生的小宫女,带着哭腔:
“三更三点,西偏殿,有人投环。”
笔尖猛地一顿。
眉尾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痕,像血痕。
她盯着镜子,呼吸未乱,心跳未变。
可下一瞬,整个人骤然暴起,抬手将铜镜狠狠砸向地面!
“哗啦——”
碎片四溅,每一片都映出一张脸——有的满脸血污,有的脖颈扭曲,有的眼眶空洞。
她们全在哭,全在喊,全都张着嘴,重复着同一句话:
沈青梧站在原地,赤足踩在碎瓷之上,血顺着脚心流下,她却感觉不到痛。
她的世界,早就没有痛了。
只有声音,无穷无尽的声音,像阴司的锁链,一圈圈缠上她的魂魄。
这是“听冤”的代价。
赶尸人学徒的命,换不来清净耳根。
地府给她的能力,从来不是恩赐,而是刑罚。
每一次倾听亡魂,都是将他们的怨念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听得越多,记得越清,离疯就越近。
而她,已经听了太久。
西偏殿,枯树盘踞院中,枝干如鬼爪伸向夜空。
萧玄策站在树下,目光落在横枝上那一圈发黑的绳印。
腐肉的气息尚未散尽,一只乌鸦停在枝头,啄食残骸,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禁军已封锁此处,无人敢靠近。
尸体被发现时,早已不成人形,衣裙烂尽,白骨半露,显然是数月前便已悬于此处,却被某种力量掩盖气息,无人察觉。
“查到了。”一名暗卫低声禀报,“死者是浣衣局宫女春桃,三个月前因打翻茶盏惊扰贵妃仪仗,被杖责二十,拖出宫墙外埋了。没人知道她被吊回了这里。”
萧玄策沉默片刻,抬手抚过那道绳痕,指尖沾上一点灰黑色的残留物——不是绳子留下的,是魂魄挣扎时逸出的怨气凝结。
他眸色渐沉。
不是巧合。
沈青梧听见的,不是未来的凶案,而是过去的死亡在重演。
那些冤魂不甘轮回,执念返身,在她耳边一遍遍复述自己最后的时刻。
她在“听死”,而不是“预见”。
可问题在于——她还能分清,什么是生者的言语,什么是死者的回响吗?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断言跪坐于地,手中握着一枚龟甲,裂纹遍布,全是凶兆。
“陛下,”他声音低哑,“判官之躯,已不堪重负。‘听冤’本就是逆天之举,若不能过滤杂念,终有一日,她会彻底被怨海吞噬,沦为‘听冤魔’——那时,她将不再审判亡魂,而是被亡魂支配。”
萧玄策靠在龙椅上,指尖轻叩扶手,一声声,如同催命鼓。
“有法可解?”
“有。”断言抬头,可隔绝七日内所有亡魂之声,让她神志暂得清明。
但此术极难,需持契之人同心结阵,更需帝王之血为引,绘符镇魂。”
“朕的血?”萧玄策冷笑,“你可知,动用皇血,等于向天地昭告朕信鬼神?若传出去,朝堂必乱。”
“可若她疯了,”断言直视帝王双目,“冥途失控,百鬼夜行,您觉得,是朝堂乱,还是天下乱?”
空气骤然冻结。
良久,萧玄策缓缓闭眼,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准备符纸。”
当夜,沈青梧又梦游了。
她不知何时离开了寝殿,赤足踏过荒草丛生的废冷宫,裙裾染露,发丝凌乱。
月光惨白,照见庭院中整整齐齐列着数百魂魄,男女老少,皆面朝她跪伏在地。
他们不哭,不闹,只等着。
等她审判。
她站定,抬手,机械地划下。
“偿。”
一个男人抱头惨叫,魂体寸寸崩裂,坠入幽冥。
“赦。”
一个少女含泪微笑,身形化烟,飘然离去。
她判得精准,毫无差错,仿佛这具身体早已熟记所有律令。
可她的眼神,却空得可怕,像一口枯井,映不出月光。
温让悄然现身,提着一盏小灯,灯焰微弱,却照亮了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粗布衣裳,浑身发抖,怀里紧紧抱着一根赶尸铃。
正是幼年的沈青梧。
温让望着那团小小的影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是她的‘初听之魂’……从她第一次听见死人说话开始,就一直藏在这里。从此以后,她每听一句冤,心里就多一个鬼。现在……她快装不下了。”
断言站在他身后,看着沈青梧机械挥手下判决,眉头紧锁。
他知道——
她还没疯。
但她正在变成一座坟,埋着几百个不肯安息的灵魂。
而最可怕的是……
她自己,也开始复述那些话了。
就在刚才,他听见她背对着月光,喃喃自语:
可那不是她的声音。
那是死人的遗言。第372章 我没疯,我只是听得太多了(续)
血月当空,清明台四角燃起幽蓝火焰。
断言盘坐于阵眼中央,七位契人分列八卦方位,手中结印,口中诵念着早已失传的《镇魂往生咒》。
他们皆是地府旧吏转世,在阳间签下血契,只为守护冥途不乱。
此刻,他们的命格与沈青梧的命运丝线被无形之力牵引,织成一张横跨阴阳的封印大网。
风起时,天地变色。
萧玄策立于北位,玄袍翻飞如夜鸦振翅。
他手中握着一柄短刃,刀身刻有“承天”二字——那是帝王代代相传的祭器,从不轻出。
他没有犹豫,一刀划过左臂,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上绘出古老的符文。
每一笔落下,地面便震一下,仿佛地底有百鬼嘶吼,不甘被镇压。
“以皇血为引,借天威为凭。”断言低喝,“静音结界——启!”
刹那间,八道光柱冲天而起,交织成穹顶般的屏障,将整座清明台笼罩其中。
空气凝滞,连时间都似停滞。
就在此时,沈青梧猛然跪倒。
她本站在阵心,双目紧闭,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瓷偶。
可当结界落下的瞬间,她的身体剧烈抽搐,七窍同时渗出黑血——那不是血,是积压多年的怨气、哭嚎、执念,在她体内腐化多年后终于爆发!
“啊——!!!”
一声凄厉惨叫撕破长空,竟让夜云裂开一道缝隙。
她双手死死抠住耳朵,指甲断裂,血肉模糊,却仍疯狂抓挠,仿佛颅内有千百冤魂正用牙齿啃噬她的神智。
“别说了……别说了!”她嘶吼着,声音已不成调,“我知道你们的痛!我知道!可让我……清净一晚……求你们……”
可那些声音不会停。
它们是她亲手审判过的三百七十二名亡魂的回响,是她每夜入梦都要重演的刑罚。
她们在哭,在笑,在重复死亡那一刻的恐惧与不甘。
而现在,结界要强行隔绝这一切,等于把十年的怨海压缩成一瞬间反噬她的识海!
“撑住!”断言咬牙,额角青筋暴起,“再有一息,结界便成!”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温让动了。
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只知守灯的小童,突然跃入阵心,手中高举祖传的“明心灯”。
那灯芯是他家族世代以魂养焰,纯净无垢,专克阴邪污染。
“灯燃我身,净她识海!”
话音未落,他竟将灯狠狠砸向自己胸口!
轰——!
金色火焰腾空而起,如同朝阳初升,瞬间席卷全场。
那火不焚物,只焚魂中杂念。
沈青梧浑身一颤,瞳孔骤缩,所有挣扎戛然而止。
风停了。
雨歇了。
连远处宫檐下的铜铃,也不再轻响。
清明台一片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沈青梧瘫坐在地,赤足浸在血水中,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缓缓抬头,怔怔望着空中那一缕缓缓飘散的灯焰——那是温让最后的存在痕迹。
然后,她笑了。
嘴角微扬,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
“现在……好安静啊。”
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
四周无人回应。众人皆惊愕地看着她,又望向阵外。
线清忽然踉跄后退一步,指尖颤抖指着供桌上的“终判卷”——那是记载所有冥途审判记录的神物,从未自主动作。
可此刻,它正在缓缓展开。
墨迹鲜红如血,自动生成两个大字:
断言脸色骤变:“卷轴……自行书写?这不可能!唯有终判官亲启,才能落笔!除非……”
除非,冥途本身有了意志。
除非,平衡已经开始崩塌。
萧玄策却不再看那卷轴一眼。
他大步上前,脱下龙袍将沈青梧轻轻裹住,俯身将她抱起。
她的身体轻得不像活人,体温低得吓人,可呼吸平稳,竟似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低头看着她沉睡的脸,眸色深不见底。
也知道——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没有人注意到,沈青梧垂落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像在抓什么。
又像,在抗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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