渟云摸着袁簇送的袖箭,多年不甘怒意委屈集中在手上,牢牢抓起又捏的死紧,仿佛要凭一己之力,将七八根精铁箭矢从中捏断。
屋里寂静呼吸可闻,申时太阳正当暴烈,携卷院里虎杖独有的清苦味涌进窗门肆意翻腾,她不确定外面有没有丫鬟偷听,不过这会也不在意了。
“请祖母不要为难我师傅。”渟云重复,回身向着张太夫人,将袖箭挡在身前,语无伦次般强调:“请祖母不要为难我师傅。”
“你敢吗?”张太夫人不以为然。
渟云指尖绕进袖箭系绳活扣,仅需轻轻一拉就能解开,轻道:“祖母敢吗?”
不等张太夫人回答,渟云上前一步,语调渐沉,近乎逼问:“谢祖母敢吗?
你们敢把我如何吗?敢的话,祖母就不会坐在这。
请祖母不要为难我师傅,当年我送您那两筒蜜柑,她不愿意的,因非她起,果不该她受。
我身随师傅,没见到我师傅之前,既不会配你家长房公子,也不会许他家偏房破落。
就算我来日要结姻亲,也是他们各凭本事求娶,非我求嫁。”
话说到最末已是颤声难掩,渟云把袖箭重重丢回桌面,砸的墨碟倾斜,抄好的医书污了三四张。
她近乎咬牙切齿,朝着门外大声吼道:“辛夷,替张祖母寻个能拎着的盒子来。”
辛夷在外屋仅听见喊,没听着巨细,应了声边往里走边问:“寻个什么?”
张府刘嫲嫲一直守在门口,祖孙二人对话没怎么听着,这声吆喝倒是听得清楚,分明谢府的小娘子动了怒。
这还得了,她自抢在辛夷前面进了屋,却看见张太夫人猛拍了下椅子扶手,连声叫“好”。
脸上更是不见往常颓唐老相,取而代之是满面红光,喜滋滋对着渟云道:“好,你要记着你今日的话。”
说罢张太夫人撑着椅子扶手要起身,刘嫲嫲忙上前要搀,张太夫人推手道:“你收拾东西,收我做甚,我就真老的胳膊腿动弹不得了么。”
辛夷现方进了屋,走到众人跟前茫然问,“你要什么来着,刚儿没听清。”
“叫你替我寻个篮子来,”张太夫人指了指窗台,“那些个,那些个都给我装上,”又歪着脑袋问渟云,“是不是,是不是都是给祖母的?”
“诶,是呢是呢,”辛夷献宝似得,得意道:“娘子年年都在念叨,就等着那老桩开花。
去年切下来,芽又长的慢,念叨的更勤了,等着,我这就去寻个妥当的。”话落转身往外跑了去。
渟云并不答话,张太夫人站稳了身子,叮嘱刘嫲嫲道:“都收起来,来了一趟,咱们也连吃带拿的走。”
她指了指装着翠玉项圈的盒子,忽地改了语气,严肃道:“那个就不收了,过不多日子立夏了,咱们园子里宴客,带着好看。”
这话意思,是与瑾哥儿的婚事八九不离十了,刘嫲嫲笑称了好,转头去打量窗台上参苗,夸耀道是“多少奇工巧匠不见得能养得山参分苗”,又道“院里藤茵苗盛,不似闺阁,倒像杏林。”
渟云始终未有言语,直至辛夷拿了个四方平底竹编食盒进来,笑道:“我看别的都不合用,就这个,透气又轻巧,不怕捂不怕压的。”
“我来吧。”渟云接过篮子,先将桌上两个陶罐移进篮子,再往窗台尽数收罗,盖上盖子递与刘嫲嫲,略福身道:“请两位祖母的好。”
这是赶客?刘嫲嫲越发愣了愣,张太夫人笑道:“走吧走吧,咱走吧。”说着伸手,将渟云写就对折的那张书笺拿了放在袖笼里,迈步往外,感叹道:
“近儿这天实好,若不是房中哥儿都等着放榜,早在咱们那搭棚摆宴,老骨头也沾点年轻气,免得成日里昏昏,没进棺材,先躺棺材里似的。”
辛夷随后跟着要送,走出两步才看渟云还在原地,吓了一跳,忙拼命使眼色示意送客,不仅仅是空,这活祖宗啊。
渟云微叹了声,垂头跟在后面,到底是把张太夫人送出了院门,回转抬头看天,天道实好,晴空如洗,院墙那一架忍冬已是绿意盎然,枝叶其间生了细小花苞。
辛夷跟着进屋,忽地咂摸出些许不对,以前渟云甚少叫喊使唤人,偶有需要,也是喊这个姐姐,那个嫲嫲,直呼其名,基本就没听过。
她犹豫要问,渟云埋头走的飞快,转瞬上了台阶进屋回了书房。
张太夫人出了院门脸色骤变,只身边跟着的丫鬟多,刘嫲嫲亦是不好过问。
待到进了谢老夫人房中,遣散众人后,刘嫲嫲站在远处,隐约听得张太夫人甚是急切,好像在说什么“必是要反。”
她凝神要听的仔细些,莫名汗毛倒竖,果断打消心思,再往外站了些。
里间谢老夫人犹不可信,自言自语道:“如何就说是要反呢?”
“你糊涂了。”张太夫人拍着膝盖道:“你不是糊涂,你是猪油蒙了心了。
你就信我,若下月初,晋王未能入主东宫,他必反。
咱们....,活的太久了。”张太夫人从袖笼里取出信放到桌上,“这是给观照道人的,你送还是我送?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晋王一谋不成,再谋不成,三谋不成,人之常情,定会铤而走险。”
她顿了顿,“圣人,活的也太久了。”
谢老夫人斜眼看到那信无封无戳,显然是可以随意翻阅,那就没有翻阅的必要。
谢老夫人收神,又记起去岁观子里来信,万全起见,伸手拿了信要看,随口道:“你怎么说,要还是不要?”
“本来不是很想要,她说逼急了,就把你儿子杀了。”
谢老夫人手上一抖,重声将纸拍回桌面,板脸看着张太夫人。
张太夫人“嘿嘿”一笑,“她这么一说,我就非要不可了。
上哪找这种菩萨心肠,金刚手段的,我就要这个。”
她长出口气,端了桌旁茶碗,掀盖凑往嘴边,掩了口鼻半张脸,许是一口茶水下喉,热气氤氲的声音沙哑,“我就要这个,为什么当时,如儿没把那老不死杀了?”
谢老夫人指甲在纸张上抠出长长一道,这才明白为何张太夫人往渟云院里走了一趟,回来却先说起“晋王必反”。
她手无寸铁尚生杀意,诸侯仗剑,如何不起弑心,一而再,再而三。
渟云回屋闷声收拾了桌上杂乱,裁测新纸铺就要写,余光看到仍旧扣在桌面上那三清铃,略作思量,看天色不算晚,唤了辛夷陪同往谢府书院。
她本不想再参合所谓“东宫之争”,但张太夫人一番问话提醒,难免她担忧观照道人已经牵涉其间。
渟云记得陶姝说的是《灵宪》,循着架子编码查找,藏书万卷的谢府书库里竟然没找着。
这书以前观子里约莫是有的,传为后汉年间所着,囊天之圆,括地之方,表宇之无极,端宙之无穷,是为观星望月,问历数年之学问也。
说的明白些,是用来计算星象的。
她不死心再翻了些许时候,确是没有,无奈转到外面,考虑该去哪找一本。
谢承为着殿试,仍是常在此温书,偏房无门,对厅中一览无余,见她在中厅站得许久似有愁色,犹豫片刻起了身出门道:“何事?”
“咱们来找书的,没找着呢。”辛夷站在渟云身旁,“我正跟姑娘商量,是问管事的采买,还是咱们回去自个儿寻。”
“是什么书?”谢承看着渟云。
渟云侧脸,辛夷抢着道:“是灵宪,灵宪,刚儿我还说没听过呢,不怪咱们这找不着。”
神鬼志异星象吉凶,文人多不推崇,未必是没有,不过得翻检些时候,谢承道:“我让底下帮你找找吧,找到了告知你。”
“谢过长兄。”渟云微福身,与辛夷道:“我们先回去吧。”说罢垂头往外,并不多看谢承。
她拿到《灵宪》时已是月二十四,此书少见于市,多为手抄流传于师徒门派之间,谢府里倒是有过收罗,因于学问无益,故束之高阁,没摆到架子上,谢承吩咐底下人找了好些时候。
渟云坐在书案前,翻到关于“太白星”的部分,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浩空寥凌,称“太白”。
星之运谓轨,星之行为迹,太白之轨迹,常数则夜出昼消,异数则凌日经天。
其下批注:后汉天文志,永康元年七月丙戌,太白昼见经天。
三国志魏书卷,景初元年十月壬申,太白昼见在尾,历二百余日,恒昼见。
晋书·天文志,元嘉三月,妖星见于南方,中台星坼,太白昼见。
她一条条往下读,不断思考这个中关联,天道无亲,运行有迹,陶姝是推算出了太白昼见,一定有某种计算方式。
然渟云实不擅长这个,三日一晃即过。
后有书记,梁孝光三年,春暮,太白昼见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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