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的纸火巷飘着股青嫩的腥气,是荠菜从墙根钻出来的味道。
井台边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王婶蹲在石墩上揉面,面团在她掌心转得飞快,偏蒸出来的饺子皮总透着股死面的硬气。
她拍着膝盖叹气:“去年老沈家那锅荠菜饺,咬开能看见油星子在皮上打滚,今年咋就没那味儿了?”
“是不是少搁了香料?”李嫂踮脚往井里打水,竹桶磕在井沿上“当”地响,“我前日听卖调料的老张说,现在时兴加八角桂皮——”
“拉倒吧。”张姨把洗好的荠菜往竹篮里一甩,水珠溅在她蓝布围裙上,“老沈头家那味儿,像沾了灶王爷的仙气儿。我那会儿给沈婶打下手,见她和面就使温水,揉两下搁那儿醒着,再揉两下再醒……”她突然顿住,望着井台边晃动的人影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到,林夏姑娘来啦!”
林夏正抱着一摞社区活动表往这边走,麻花辫上沾着片荠菜叶。
她听见“老沈头家”,眼睛亮起来:“张姨说的可是星河哥?我正想找他呢!”
“对对对!”王婶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按,沾着面粉的手抓住林夏手腕,“你去说说他,让来搭把手。我们这些老姐妹包了半辈子饺子,偏今年就栽在这野菜上。”
林夏被拽得踉跄两步,低头看了眼怀里皱巴巴的活动表,又抬头望向后院那棵老槐树——沈星河正蹲在树下修竹篱笆,竹片在他手里听话地弯成弧度,阳光透过枝桠落他肩头,像披了层碎金。
“星河哥!”她扬声喊,活动表扑簌簌掉了两张在地上。
沈星河抬头,竹篾刀在掌心转了半圈,垂眸扫过满地表格,又看她发顶那片倔强的荠菜叶,嘴角勾了勾:“林记者又来布置任务?”
“哪能是任务!”林夏弯腰捡表格,耳尖泛红,“是井台边那几位婶子,说包的荠菜饺没老味道,想请你——”
“打住。”沈星河放下竹刀,蹲下来帮她捡表,指尖扫过“邻里厨艺赛”的标题,“她们包的是自家日子,我哪能定规矩?”他把表格理齐递过去,指节蹭过她手背,“再说了,老味道哪是学来的?是锅台边蹲久了,火候煨出来的。”
林夏望着他眼底的温和,忽然想起前晚路过三号院时,透过半开的窗缝看见的景象——沈星河蹲在灶前揉面,手腕压着面团慢慢推,像在哄睡熟的孩子。
面团在他手下延展、收拢,每揉十下便停一停,让面醒透。
月光漏进窗,在他后颈投下一片暖黄,那里有道旧疤,是前世工厂机器划的。
“行吧。”她把活动表往怀里一抱,转身时故意踢飞脚边的小石子,“那我去跟王婶说,您嫌她们手笨不肯教。”
“林夏。”沈星河的声音追过来,带着点无奈的笑,“你这激将法用了二十年,怎么还没长进?”
暮色漫进巷子时,沈星河蹲在自家院里揉面。
石案板是父亲从老机械厂搬回来的,边角磨得发亮。
他往面里加温水,手指插进面团时能触到微微的温热——像极了母亲当年的手温。
前世母亲总说,面是有脾气的,得顺着揉,醒着哄。
他揉两下,把面拍成圆饼,用湿布盖上;再揉两下,再盖湿布。
夜风掀起布角,露出面团上细密的指纹,像大地的掌纹。
窗后有影子晃了晃,是张姨端着腌菜坛子路过。
她踮脚往院里瞧,正看见沈星河把面团轻轻拢成球,动作慢得像是在数心跳。
第二天清晨,井台边就炸了锅——张姨举着擀面杖喊:“我知道了!和面要温水醒两遍!昨晚我瞅见小沈揉面,那节奏跟咱们不一样!”
王婶立刻把发好的面往案板上一摔:“那我再试回!”李嫂往面盆里倒温水时手直抖:“可别烫着面……”
沈建国蹲在院角翻旧物,锈迹斑斑的铁锅突然“当啷”落地。
他哈着腰去捡,后背弯成张弓:“星河,这口锅你妈当年用来烙饼的,灶膛该修修了。”
“成。”沈星河正给竹篱笆刷桐油,拎着油桶走过来,“我帮您筛黄土。”
父子俩蹲在墙根筛土,细黄的土粒从筛网漏下,像流金的河。
沈建国往土里掺稻壳灰,掌心搓了搓:“当年你妈说,灶膛要透气,火才活泛。”他蹲得太久,膝盖“咔”地响了声,抬头时见儿子正认真筛土,阳光在他发间跳,像极了1998年那个蹲在教室后排画股票走势的少年——可如今他眼里没了锋芒,倒像口深潭,装得下岁月的波纹。
新灶砌好那晚,父子俩围着火塘烧火。
干柴噼啪作响,铁锅架在上面,锅底渐渐泛起焦黄色。
沈建国盯着跳动的火焰,突然说:“你妈走前最后一顿饭,就是这锅底焦香味。”
沈星河拨柴的手顿了顿,火星子溅起来,烫得手背发红。
他没抬头,声音闷在柴火声里:“我记得,她当时说……焦香能压过药味。”
“对。”沈建国从兜里摸出块陈皮,扔进火里,陈皮遇火噼啪,散出清苦的香,“她总说,日子苦,得自己找甜。”
火光映着两人的脸,沈星河望着父亲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前世这时候,自己正飞在去谈项目的航班上,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而此刻,他能听见父亲的呼吸声,能闻见陈皮混着柴草的香,能触到灶膛传来的温度——这才是他拼命要留住的“老味道”。
邻里厨艺赛那天,巷口挂起红绸子。
沈星河被林夏硬塞了筐荠菜,蹲在厨房剁馅时直摇头:“匿名的,我就当帮大家试个味。”他包的蒸饺皮薄得透光,能看见绿莹莹的菜馅,上笼前在每个饺子尖点了滴香油。
盲评结果揭晓时,评委举着筷子直咂嘴:“这盘有旧时光的呼吸感!”众人伸长脖子看编号,六号院的小孙子突然蹦起来:“我知道!我奶奶说,这味道像沈叔叔家灶台飘过来的!”
巷子里哄地笑开。
沈星河缩在人堆最后,望着张姨抹眼泪、王婶拍大腿,忽然明白林夏说的“存在即意义”——他不需要站在聚光灯下,只要这烟火气里有他的影子,就够了。
连日阴雨,巷子里的青石板浸得发黑。
不知谁在墙根发现丛鹅黄色的菌子,老住户们围过来嘀咕:“这模样没见过,别是毒的?”几个小年轻却眼睛发亮:“卫生站说这是鸡油菌,能吃!”
沈星河蹲在巷口石凳上削竹签,竹屑落在他脚边,堆成小白山。
他削得极慢,每根竹签顶端都刻了道斜口。
第二天清晨,五个少年背着竹篓围在他家门口,小宇举着竹签晃:“沈叔叔,您削这干啥?”
“指方向。”沈星河把最后一根竹签递给最矮的小满,“后山有片松树林,菌子长在松针底下。竹签斜口朝南,跟着走就不会迷路。”
“您咋知道?”小宇歪头。
沈星河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尖,笑了笑:“二十年前,我饿着肚子走过一遍。”
暮色漫进院子时,沈星河坐在葡萄架下剥蒜。
新收的春笋堆在竹筐里,带着股清冽的鲜。
沈建国端着碗热汤过来,碗沿沾着片陈皮:“你妈腌笋,总爱放半片这个。”
他接过来喝了口,汤里的鲜、陈皮的甘、蒜的辛混在一起,像颗裹了糖衣的药——苦在喉,甜在胃。
“嗯,就是这个迟来的回甘。”他说。
沈建国搓着手笑,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比去年轻快许多。
走到门口又回头:“现在你懂了吧?有些事,非得等几十年才咂摸出味儿。”
沈星河望着汤面浮油轻颤,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低头摸了摸左胸——那里有道旧伤,是前世车祸留下的。
他放下碗,捡起脚边晒干的荠菜根,蹲在花坛边挖了个小坑。
土是松的,混着去年的落叶,带着潮湿的腥气。
他把荠菜根埋进去,拍实土,轻声说:“明年春天,这儿该多片绿了。”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吹得葡萄叶沙沙响。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混着谁家炒菜的香气。
他抬头望向东墙,那里的青苔在雨里泡了好些天,颜色深得发乌。
正看着,墙根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像谁掰断了根细竹。
沈星河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
他不知道,三日后的那场春雷暴雨里,这面东墙会塌下老大一角。
此刻他只听见,巷子里又飘起荠菜饺的香,混着新砌的灶膛里的柴草味,混着孩子们的嬉闹声,混着二十五年前洪水退去时,老百姓往堤坝送馒头的热乎气儿——这些味道缠在一起,成了他最舍不得的“老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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