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第一把荠菜,不是在菜市场买的,而是在城郊的荒地里,用指尖从尚未完全解冻的泥土里一棵棵抠出来的。
清明将近,风里还带着一丝料峭的寒意,沈星河照例扛着那把旧锄头出了巷子。
往年这个时候,总能在地头碰见几个同样来寻春味的老街坊,大家一边挖,一边闲聊谁家的孙子又长高了,谁家的屋顶该拾掇了。
可今年,一路行来,竟只有他一个人。
荒草滩上,只有风吹过干枯荻花杆时发出的簌簌声响,显得格外空旷。
他并不觉得寂寞。
这片地,他比谁都熟。
哪块向阳的坡地荠菜出得最早,哪片洼地里的则更肥嫩,他闭着眼都能找到。
他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拨开一层薄薄的枯草,下面挤着一丛锯齿状的嫩叶,叶片紧贴着地面,像是怕冷似的缩成一团。
他没用锄头,而是用一把小铲刀,小心翼翼地连着根须一起撬出,抖掉浮土,放进身旁的竹篮。
返程时路过菜市场,喧闹的人声像热浪一样扑面而来。
卖菜的老吴隔着摊子就冲他喊:“星河!今年这野荠菜可金贵了,城里人都当养生菜抢着买,你这得卖不少钱吧?”
沈星河笑了笑,掂了掂手里满满一篮青翠,摇了摇头。
篮子里的荠菜,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是他一下午的成果,却一棵也舍不得卖。
拐出市场,在通往巷子的土路上,他看见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提着塑料袋,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埋头苦寻。
他们动作急切,看见一丛绿就伸手去薅,其中一个女孩手里已经抓了一大把叶片光滑、开着小白花的植物。
沈星河的脚步顿住了。
他认得那东西,叫“石龙芮”,有毒,误食了会引起腹痛呕吐。
他没有高声喝止,也没有摆出说教的姿态,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在他们旁边蹲下。
他从自己篮里拣出一棵最标准的荠菜,轻轻拨开脚边的一片杂草,露出下面一丛颜色更深的锯齿叶。
“你们看,”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它的叶子有缺口,像锯齿。根是白色的,直直地扎进土里。”他一边说,一边用小铲刀将那棵荠菜完整地挖出来,展示给他们看,“你们拔的那个,叶子是光滑的,根须是散的。”
几个年轻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围过来看他示范。
阳光下,他沾着泥土的指节显得格外粗糙,但动作却异常温柔。
末了,一个男孩忍不住问:“大叔,您是植物专家吧?”
沈星河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沉淀过的平静:“我不是专家,我只是小时候饿过。”
回到巷子,社区活动中心里正热闹。
林夏不知何时办起了一个“老味道工坊”,正带着一群年轻人腌渍春菜。
玻璃罐、粗盐、大陶盆摆了一桌。
她特意在讲台旁留了个空位,上面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显然是在等他。
沈星河迟到了半日,进门时肩上还扛着锄头,裤脚上沾着湿润的黑土。
“刚帮王婆把她家后园子翻了一遍,”他把锄头靠在门后,对林夏解释道,“她说天暖了,想种点能吃的绿。”
他没上讲台,只在留给他的位置上坐下,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荠菜,慢条斯理地择着。
黄叶、杂草被他一一拣出,动作专注而安宁,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正焯烫荠菜,手忙脚乱地问林夏:“老师,这火候怎么掌握啊?书上说烫一下就好,可‘一下’是多久?”
满屋子人都被问住了。
林夏也一时语塞,正想说凭感觉,旁边一直沉默的沈星河忽然开口了。
“看到锅边刚刚冒起一圈细密的小泡,水面还没完全沸腾的时候,”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就像你小时候踮着脚,扒在灶台边偷看奶奶做饭时,心里那种‘怦怦’的心跳感。到了那个点,就捞出来。”
屋里先是一片静默,继而爆发出善意的哄笑。
那个提问的姑娘脸一红,再去看锅时,眼神里竟真的多了几分了然。
片刻后,她惊喜地叫道:“就是现在!”火候竟真的分毫不差。
傍晚,沈建国从储藏室里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子,里面是他存了几十年的旧账本。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谁家借过三斤米,谁家帮忙盖过屋顶,哪年哪月欠了谁的人情。
他把账本一页页撕下,蹲在院里的炉灶前,一张张塞进火膛。
沈星河从屋里出来,看见了,却没有阻止。
橘红色的火光映在沈建国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些陈年的恩怨与纠葛,都随着青烟消散了。
夜里,父子俩对坐喝茶。
沈建国嘬了一口酽茶,缓缓开口:“那些债啊,恩啊,记太清了,是心里头的累赘。你看现在这巷子,谁家缺顿饭,敲开邻居的门就能吃上,哪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沈星河望着炉膛里明灭的余烬,忽然明白了。
有些清算,不是为了斤斤计较地偿还,而是为了彻底放下,好让善意能够更自由地流动。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几天后,林夏在巷议会上提议,为纸火巷立一块“共生碑”,把这十几年里邻里互助的桩桩件件都刻上去,留个念想。
没想到,提议遭到了大多数居民的反对。
“刻在石头上,不就成了给外人看的戏了吗?”老李头第一个摆手,“咱们自己的事,心里有数就成。”
“对!咱们的事,嘴巴传就够了,一代传一代。”王奶奶也附和。
最终,大家达成了一个新的共识:不立碑,但每年春分,各家各户都采一把最新鲜的荠菜,送到巷子中央,混在一起包成“共根饺”,在巷口摆上长桌,一同分食。
沈星河被众人推举为第一位剁馅人。
他洗净手,接过那把沉重的菜刀。
眼前,案板上堆着一座小山似的荠菜,来自巷子里的每一户人家,形态各异,肥瘦不一。
他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
菜刀落下时发出绵密而均匀的笃笃声,响彻整个巷子。
他剁得极细,直到所有的荠菜都化为一滩青碧的菜泥,再也分不出哪片叶子属于哪一家——寓意不分彼此,共为一根。
长桌宴从黄昏持续到深夜,夜风拂面,带着春夜独有的温润。
宴席散去,沈星河独自回到院中。
他惊奇地发现,前些日子他撒过灶灰的那一小片花坛里,竟然也冒出了一片星星点点的嫩绿荠芽。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那片新生的幼叶,像是触碰一个刚刚诞生的奇迹。
就在这时,隔壁院里传来小女孩哼唱新编童谣的声音,歌声稚嫩,却异常清晰:
“炭灰养的地,野菜长得香;没人喊的名字,天天都在场……”
歌声随风飘远,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沈星河仰头望向缀满繁星的夜空,胸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微痛——那是早年过度操劳落下的旧疾,总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响。
远处,不知谁家的灯又亮了起来,像一颗遥远而温暖的星,静静地回应着他。
他坐在石阶上,晚宴时那口饺子的滋味似乎还留在齿颊间。
清香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土腥气,那是无数根须纠缠过的味道,是独属于纸火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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