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娥活了半辈子，经的见的都多了。
少年人的心思，纯粹又炽烈，一旦上头，是能豁得出一切的。
她静静打量着林耀，忽地就想起这孩子刚到家里时的模样，十三岁的半大小子，瘦得麻杆似的，身上没一块好皮肉，眼神更是怯生生的……
可现在，不过半年多的光景，那个惊惶不安的孩子，竟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眉眼长开了，个头蹿高了，连脊背都挺得笔直，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蓦地，梁青娥胸口涌上一种近乎骄傲的情绪。这样出挑的娃儿，是她一手养出来的。
只是，这个被她养得越发周正的孩子，此刻却站在她面前，说要娶她的大孙女儿。
梁青娥沉默着，默默盘算着这两人若是真成了，往后过日子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然任她左思右想，这门婚事对大毛妮来说，似乎都是利大于弊。
不，甚至可以说，对俩人都是有利无弊的。
只是，大毛妮她愿意吗。
目光落在林耀那张写满慌乱与期待的脸上，梁青娥忽的就笑了。
见阿奶笑了，林耀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他想，就算他的心之所愿最后落了空，那他也没有把家给丢了。
“你是啥时候，起了想娶大毛妮的心思的。”梁青娥声音和缓，然目光却带着长辈特有的审慎。
林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被坚定所取代：“孙儿不敢欺瞒阿奶，说实话，我也说不清具体是啥时候，那时候我还在卢家，没去棺材铺当学徒，后娘克扣我们的饭食，动不动就是一顿打骂，有一回我实在饿极了，就在林子里生啃野菜……”
说到这儿，他眼里漾起温柔，声音也轻了几分：“我正啃着，就见大毛妮挖着野菜过来了，她瞅了我一眼就走了，我也没当回事，就继续啃我的野菜，哪知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手里还带了个白面饼子。”
“那是打我娘走后，我头一回摸到热乎的面饼子。”
林耀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亮得发颤，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奶问我啥时候起的心思，我是真说不清楚，刚来家里时，我就只想着对她好些，可我啥都没有，连一茶一饭都是家里的……
若不是这轧花机侥幸得了县令大人的赏识，又幸运的得了赏赐，这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如今阿奶给我置了田地，我自个也会些木匠手艺，我发誓，往后一定勤恳种地、好好做活，保准让大毛妮不愁吃喝，阿奶，您……您别恼我这份妄想。”
说完，他咚地跪在梁青娥脚边，重重磕了个响头。
梁青娥把他扶起来，看着他泛红的双眼，叹道：“老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求娶大毛妮，这事说不上是妄想……”
听到这话，林耀猛的抬头，眼睛亮的惊人。
梁青娥摇头，继续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日子还是两个人过的，你想娶大毛妮，也得大毛妮同意，若她乐意，过完年阿奶就做主给你们订婚，如若她不乐意，往后你们就还是一家子姐弟。”
林耀狠狠点头，眼眶更红了，却咧开嘴笑的欢喜，他知道，阿奶这一关他是过去了。
“我听阿奶的，若大毛妮不愿，往后我只拿她当姐姐，等她将来出嫁，我给她撑腰一辈子。”
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和大壮二壮三壮几个一样，在兄弟的身份上，做她的底气和依靠。
如今多承命运眷顾，他也拥有了能争取的勇气。
“去吧，阿奶都知道了，别在这杵着了，早些睡，明儿还要早起杀猪呢。”梁青娥挥手，开始赶人。
林耀应着，脚步轻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折身到梁青娥面前。
又是重重一个头磕下去：“阿奶，谢谢您愿意给我机会。”
待林耀离开后，梁青娥对着油灯枯坐许久，那是思前又想后，她掂量了好半晌，方才吹灭油灯，关上堂屋门，回了屋里。
昏黄的油灯下，两个娃儿睡得正酣。
梁青娥解了衣裳躺下，翻来覆去却怎么也合不上眼，心里脑里想的算是二人的婚事，不知究竟是好还是坏。
迷迷糊糊间总算睡去，却梦见大毛妮穿着一身绸衣，头上插着银簪、腕上戴着玉环，正利利索索料理着家事。
瞅那屋子也甚是眼生，梁青娥刚想上前和大毛妮搭话，想问问她嫁的是谁，不想两个小娃娃从外边跑进来，奶声奶气叫着娘亲……
她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跟着俩娃娃走了进来，那汉子脸蓄着胡须，瞧着甚是粗犷，只眉眼间却无端看着面善……
梁青娥越是想看清他的模样，就越是看不清晰，忽地，她就听到大毛妮嗔怪起孩子来。
“林飞泉，林鸣玉，你俩要是再跑去打扰你们爹爹做炕柜，瞅我揍不揍你们……”
听到这俩孩子的名姓，梁青娥猛的回头，只她还没看清孩子们的模样，就听到一阵喔喔鸡鸣声高昂响起。
梁青娥睁开眼，思绪还沉浸在那个荒诞又温馨的梦里，久久回不过神。
她的大孙女连亲事都没定下，她老人家就梦见她有了夫婿还儿女双全了。
想到梦中那满脸胡腮的汉子，梁青娥不禁有些头大，这人到底是不是林耀啊。
不过，那俩小娃娃竟然姓林吗。
林飞泉，林鸣玉，别说，这名儿还挺好听。
娃儿既姓林，那是不是说明她的大孙女，最后还是嫁给了林耀。
正所谓同姓不婚，除了大毛妮嫁给林耀，梁青娥实在找不到她那一对重孙儿姓林的理由。
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转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灶房里忽然有声响传出来……
梁青娥听见，纷乱乱的思绪猛的被拽了回来。
“不过是个梦罢了，许是睡前想太多的缘故。”
她低声念叨一句，然后轻手轻脚穿衣起身，摸黑给乐宝和六壮掖掖被角，开门走了出去。
寒冬腊月的天，甫一开门，寒气便直扑面门，冻得人鼻尖发麻。
仰头看去，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明亮高悬。
“阿奶，李屠夫怕是还要一会儿才过来，外面冷，你去屋里再躺会儿吧。”
林耀去柴房抱柴禾，一眼看见梁青娥站在屋檐下发呆，忙开口道。
看见他，梁青娥便又想起那个梦，鬼使神差的来了句：“阿耀，你长大会蓄胡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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