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冬日早晨的阳光，空气干燥微冷。邢榕好久没有晨跑，刚跑出十分钟，身上已热热的，两只手也更加灵活。路上行人不多，多数是赶着上工的建筑工人，步履匆匆，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绕着滨河新城周围，跑跑走走，活动量虽不大，但人已觉神清气爽。
突然远远看到滨河新城的施工门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JK综合部的张主任似乎很焦急的样子，还有总承包负责人张海顺，开发部的老梁在旁边接打电话。
张海顺能拿下这个工程，这个结果没人意外，但过程中的曲折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要比她拿下一个营销代理权的难度系数高得多。
邢榕走近一看，大门上贴着一张白色公告：“停工通知！”心头一颤，不会这么倒霉吧，刚捋顺的工作又出幺蛾子。
自从房地产商会年终庆典后，邢榕就总失眠。滨河新城的开盘对于她来讲，虽然不能说生死攸关，但也算得上大半个身家。
自从她两年前出来创业单干，接的项目体量都不超过10万平方，最多算小打小闹，没掀起什么浪花。直到滨河新城这个地王的诞生，让她在业务拓展遇到瓶颈时看到了曙光。这个地王项目，自带营销光环，因此JK的结佣条件很苛刻，需要满足去化率不低于70%，在此之前的所有费用都需要营销代理公司垫付。
她迅速算了一笔账：从项目入市到开盘，周期按照6个月计算，开盘后3个月，共计9个月，团队至少需要30-40人，每月的人员成本至少得20万，算下来大概至少需要180万。但这个项目体量有33万平方，如果三期全部交给她，毛利润将近有2000万。
因此她丝毫没有犹豫，立即抵押房子，又向亲戚朋友借来一些，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专业的判断。
但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亲戚朋友陆续开始催债，自己公司账户的余粮也快见底，还要支付银行利息，每天醒来睁开眼，都要为钱发愁。
她昨天晚上刚和销售团队梳理完客户工作，努力冲一冲，春节前开盘应该问题不大。但要想开盘，工程进度也需要满足预售条件。按照州市的预售制度，只要投资额达到25%，一般是建筑达到地上四层，就可以申领预售许可证。
她睡眠实在太差，干脆起来跑一跑，顺带去工地看看。没想到，还没进入工地，就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张主任，我建议赶快找个蓝色的喷绘布把这个通知盖上，否则客户经过此处，对项目形象不利，这个节骨眼不敢节外生枝！”邢榕建议道。
施工大门是蓝色的，蓝白对比异常明显。为了项目形象，遮丑还是有必要的，但谁也不敢轻易“撕掉”白色公告，毕竟上面盖的有住建局的章。
“我觉得邢总说的有道理，需要尽快消除对项目形象的影响。”张海顺在旁边不慌不忙地道。这事毕竟是甲方在主导，他不好表现太过，只能发表些“建议”。
“嗯，那我现在跟住建局的肖工打声招呼，礼多人不怪。”张主任沉吟一下道，随后转身掏出手机。
按照常理，如果因为工地不合规，要求其停工整改，一般会事先口头通知或者把停工通知文件交给项目负责人，像今天这种阵仗，用膝盖想想就能猜到，问题肯定很严重。
邢榕问道：“什么原因被停工？”
张海顺瞥了一眼不远处打电话的两人，向她道：“前天省厅督导组下来检查，抽到了咱们工地，总监理工程师不在现场，监理人证不合一，当时就下了停工整改通知，宽裕这两天时间，不就是让去疏通工作的嘛，谁知监理公司压根没当回事儿，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李书记能不恼火？原本昨天工地有些小活儿还能偷偷地干，这下好了，彻底熄火！”
这时老梁刚挂掉电话，说“蓝总马上就到”，然后又转身注视着门上的“停工通知”，鼻子里冷哼一声。
张海顺叹口气，抱怨道：“我这个工地从水电工、栋号长、安全员到项目经理等，一杆子人光一个月工资就得将近三十万，停工几天还行，就当给员工放假了，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员工也要养家，我这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班子，不能因为监理这个事儿解散。”但甲方接下来会怎么处理，是他张海顺左右不了的。
邢榕看着他，苦笑一下，没有跟着他继续抱怨。同他一样，如果甲方的开盘节点受影响，那她的工作计划肯定会被打乱，白白多花人员工资和办公费不说，春节前想还上借款压根不可能，人员工资说不定还会断档。合同上虽然约定了类似由于甲方造成工期延误有相关赔付的条款，但实际执行中哪个甲方会轻易承担这个损失，无非还是扯皮，最后不了了之。
她安排广告制作公司立即送一块蓝色的喷绘布来，暗自忖度道：如果这件事儿被同行拿去炒作，就不妙了。立即开始着手在手机上编辑这次“黑天鹅”事件的公关说辞。
那张赫然醒目的白色“停工通知”海报，很快被蓝色的喷绘布覆盖。这时一辆黑色保时捷cayenne，缓缓地停在众人面前，老梁说了声“蓝总到了”马上迎了上去。
蓝枫，JK上市公司的华中区域总经理，上海人，爱丁堡大学工商管理学博士，三十五岁上下，高个子，身材魁梧，剑眉星目，脸庞棱角分明，衣服很讲究但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商务精英范儿很足。他来州市不到一年，就已经深刻领教了政商环境之复杂。
蓝枫下了车，神情严肃，视线在蓝色喷绘布上停了几秒，默不作声。接着，众人跟随他进了工地。
蓝枫在临时施工道路上驻足，眺望着远处。
远处，有两栋楼已经达到地上两层，还有两栋刚出地面，其他楼栋已经挖好了基坑，两个基坑里停放着打桩机，高高的桩架在空旷的工地里很醒目，旁边还有一个基坑里停放着一台挖土机。往日机器轰隆、叮叮咣咣的工地，此时已经全部停摆。
身后是总承包公司的活动板房，以蓝色和白色为主调，张海顺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板房的二楼。
蓝枫向张海顺笑道：“海顺，去你办公室坐坐？”
张海顺闻言，笑眯眯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前面带路。
众人紧随其后，走在活动板房的二楼走廊，明显能感觉到脚下的晃动。
板房虽简易，但功能齐全，食堂、宿舍、办公区一样不少，毕竟要在这里生活三年，这里的人早就把这儿当成了半个家。
张海顺自然是不在这里住的，会固定时间来检查工作和维护关系，他在现场安排的有执行项目经理。
别看张海顺的办公室外观简陋，但里面别有洞天，班台桌椅、中式茶台、真皮沙发等一应俱全，里面还有一个套间放了一张床。
张海顺打开办公桌后面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天叶”热情地招待大家，在他打开柜门的刹那间，邢榕瞥见里面应该还有“飞天”。
邢榕是第一次进张海顺办公室，两个人算认识，但不熟，平时也没有业务往来。见大家都很随意地坐着，邢榕也就跟着放松起来。
“蓝总，这个停工通知应该是昨天晚上很晚才贴上去的，据说一大早住建局的李书记还特意跑过来看了看。”张海顺眼神中露出一丝狡黠。这个李书记，是州市住建局的三把手，具体什么职务，张海顺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李书记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仕途上很难再有大的提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怕的就是这样难缠的小鬼。
“昨天晚上快十二点，我都快睡着了，住建局的肖工给我打电话，含含糊糊地说今天可能会被全面停工，我一想事情不对，但还想问，对方挂了。”张主任道。
“昨天晚上听说李书记让肖工过来贴停工公告，但肖工不肯，李书记还拍了桌子，拿肖工没办法，就让平时跟着肖工的小刘连夜贴上去的。”老梁幸灾乐祸地笑说。
邢榕看着众人先前的紧张和焦虑早已不见了踪影，聊天的氛围突然轻松和谐，她被整的一脸懵。
张海顺边烧茶，边戏谑地笑道：“蓝总，这个停工通知主要是针对监理单位的，跟我们总包无关，也不知道这个监理什么时候能整改到位，说不定上头过两天还会来检查，如果再不合格，麻烦就大了……”他的语气里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蓝枫阴沉着脸。
这个监理公司，是他从JK外省的项目拉过来的，他不想在当地找监理公司，他知道张海顺干工程这么多年，早就和这些监理公司私下打成一片。本来觉得这家监理管理细致专业，收费又不高，没想到在州市却水土不服，进场这么久都没打开局面，跟张海顺这个总包脾气也不对付，让他头疼。
“这个监理公司，项目负责人是谁，在不在现场？”他冷冷地道。
“常驻项目的只有一名专业监理工程师和两名监理员，总监理工程师……总监理工程师不经常到现场。”JK工程经理周铭道。
他很清楚，这个现象在行业里很普遍，总监理工程师一般都是挂靠的，很少出现在现场，只有在上层检查的时候才配合出现，但这次遇见突击检查，就查出人证不合一。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现场的监理人员需按照备案的人员表来，但人员成本一下子就会上去。
“唉，都这个时候了，监理公司的老板还不露面，这是要停工到什么时候啊？两天前检查出问题，监理早就应该出面去协调，一直拖到现在，果然拖出大问题了吧？害我们跟着一起停工……”张海顺满腹牢骚。他之前和这个监理公司的老板发生过口角，互相看不顺眼，此时颇有一副落井下石的味道。
蓝枫抬头斜睨他一眼，没有接话。按照规矩，JK该打点的关系都打点了，只是这李书记明着暗着和老梁说“有一个开商混站的亲戚”，多次提到想认识蓝枫，老梁转述这件事的时候，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蓝枫就没当回事儿。监理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奈何监理公司没有及时积极对接，前前后后的事情凑在一起，那肯定会让领导觉得受到了怠慢和轻视，小问题也会变成大问题。
“已经跟这个监理公司的老板联系过了，他还在赶来州市的路上，估计中午前能到。”周铭道。
“就看他来了，能不能解决问题吧。”老梁冷笑道。他对这个人印象一般，斯文倒是挺斯文，但抠抠搜搜的，一看就不是大方人，这在州市很难吃得开。
工地因为监理公司停工，邢榕还是第一次遇到，但看着这诡异的聊天氛围，她不禁为这个监理公司的老板捏一把汗，虽然她从没见过这个人。
“没想到州市冬季施工，扬尘管控这么严格，环保也三天两头查！现在又冷不丁的惹出一个监理的问题，真是防不胜防。”蓝枫冷笑一声，道。
他在心里暗暗叫苦。
监理公司的收费，是根据项目的建筑面积，从一平方三、四元到十几元不等，根据收费标准决定配备多少人员。这个监理公司是一平方七块多，按照一期12万方的体量，合同上约定高峰期会配备六名监理。几十万的监理费，工期要三年，算一算，其实利润很低，如果人证合一，成本会更高，监理公司会同意？
但监理公司可是五大责任主体之一，施工证和给相关单位的备案信息里都有他，如果想变更，手续不是一般的繁琐，想想都头大。尤其是施工证，如果因为变更监理单位，施工证会不会被收回，工地依然要停工？
变更合同提高监理费用？这在JK恐怕是史无前例，怎么跟上头交代？
这怎么看都是死局。
蓝枫正思忖着，监理公司的专监进来了，向他道：“蓝总，我们老板中午到，想看看中午您是否有时间。”这个小伙子看着干净斯文，蓝枫之前对他印象不错，每次来工地能都看到他在施工现场。
蓝枫扫视一周，对小伙子说：“我中午有事，你让你们老板请张总和老梁吧，他俩在州市人脉广，到时能给你们老板当领路人。”他又看了看张海顺和老梁，正色道：“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不管是谁出了问题，都会影响工地施工，到时大家都避免不了损失。”
小伙子又用求助似的眼神看向张海顺和老梁。
“听说有个工地，因为总包和甲方有隔阂，双方要分道扬镳，最后双方高层达成意见，决定好聚好散，在新老总包把工作界面做了切割之后，施工证的问题一天就搞定了，直接在原来的施工证上重新打印变更了施工单位，工地也没停工……”张海顺笑嘻嘻道，他貌似讲了一个别家工地更换总包的笑话，但听的人都知道他在影射监理。
监理的小伙子在一旁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看着张海顺幸灾乐祸的样子，怎会不知他话里有话？
“海顺，商混的采购合同全部签出去了吗？”蓝枫突然问道。这商品混凝土本就是总承包的业务范围，张海顺有权利决定用哪家商混，当初为了卖蓝枫人情，特意征求过他的意见，他知道通过关系找甲方的人多。
“还有两栋楼没开始打桩，暂时还没签。”张海顺狡黠一笑，道。
“海顺，你真是人精！哈哈哈……”蓝枫长长舒出一口气，这张牌他留着有用，又看向老梁，道：“老梁，这两天你全力配合监理，及时向我汇报工作进度。”蓝枫知道又欠下张海顺一个人情。
这时，桩基和土方工程的负责人走了进来：
“蓝总，得想想办法啊，这三天两头停工，真受不了！”土方工程的李经理一脸怨气，道。
“这次大概能停多久？如果时间长，我就把工人解散了，窝工费实在不敢算；如果时间短，还能跟工人交代……”桩基的王经理一脸焦急和无奈，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邢榕道：“李经理，王经理，你们别着急，大家正在想办法解决呢！”看着蓝枫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似乎有些心疼，肩膀上扛着这么重的担子，眼前的这些人接工程的时候各个“神通广大”，一旦涉及利益的时候，就甲方乙方的权利义务分得就很清楚了。
突然她大叫一声：“不好，已经有人在恶意传播咱们项目被停工的消息了！”
邢榕把手机递给蓝枫看，原来是置业顾问向邢榕报告，有客户反映去其他楼盘看房，其他楼盘的置业顾问主动拿着一张照片给客户看，这张照片就是早上张主任、老梁和张海顺站在工地门口，门口上贴着白色的“停工通知”海报，海报上“停工通知”几个字清晰可见，这张照片还被有心人pS标注了题目“JK因涉嫌违规被停工整改”。有图有真相，整得客户一脸懵，好奇心驱使，也想一探真伪，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置业顾问核实。
此时，蓝枫心里的阴影面积更大了，不禁一阵烦躁。
“蓝总，为了不影响JK的品牌形象，我已经拟好了一套应对说辞，我现在要赶着去跟置业顾问开早会，就不奉陪了。”邢榕说着起身，担心地看向蓝枫。
“我也要着急出去，上午约好了人。”蓝枫起身，和邢榕一起下了楼。
走出工地大门，蓝枫脸上的“阴云”少了一些。
“蓝总，我们给VIp客户准备了一些礼品，要不放一些在您车上吧？”邢榕轻轻道。
这些礼品虽然不太贵重，但有JK的slogan，毕竟JK是全国性top房企，还是州市纳税大户，这是去各部门社交很好的随手礼，对项目也能起到宣传作用。
“你想的周到，多谢。”蓝枫没有看她，低着头，步履匆忙往前走，邢榕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大长腿”。
“蓝总，咱们能否这个月中旬开盘？”快走到cayenne旁边时，邢榕突然说道。
这时蓝枫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姑娘。
按照JK的节点计划，开盘时间原定是在2015年的3月初，这个开发周期是JK多年的开发经验推测出来的，刨除掉阴雨天气、扬尘管控和应付上面的各种检查等等这些特殊情况，实际有效的施工周期并不算长，况且秋冬季节也会存在诸多气候和环保方面的限制，再加上2月受春节影响很大，腊月二十三工人就回家过年了，一直要等到正月十五过完，整个2月就没几天有效工期。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月开盘？这个时间很紧张，你也看到了，有四栋楼工期理论上勉强能实现，但实际很困难。”蓝枫道。他不是没想过春节前开盘，他太想开盘了，董事会给他的压力，他不能跟外人去说。
“蓝总，我算过了，春节是2月18日，如果真到3月初开盘，有些异地的客户已经返回工作岗位，我们可能会流失这部分客户。还有，如果能提前春节前开盘，我们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和客户签约、催款、办按揭，回款就有保障。2月11日就是阴历小年，工人到这天基本都要回家过年，张海顺到时免不了哭穷，肯定会张嘴提工程款，虽然不一定能满足支付条件，但看在春节的面子上，甲方哪有多少不支持的道理？不如加快工期，他有工程款在前面吊着，总包干得也有劲儿！最惨的一种情况是，张海顺为了春节前有理由要工程款，让工人加班加点在2月初达到预售条件，那时JK根本就来不及回款，却还要支付他工程款……”
邢榕不紧不慢地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语气里全是站在项目角度考虑，内心其实很想让甲方春节前给她结佣，但大河没水小河干。因此，她如果这么为甲方考虑，又卖力干活，虽然有可能达不到结佣条件，但中国人一般看在“过年”的份上，面子上也许会照顾一下。她句句没提停工可能带来的不利因素，甚至一句也没提到停工给她造成的损失，用提前工期带来的好处因势利导，效果更佳。
邢榕说的这个情况，还真有可能发生。至此，蓝枫已经明白，邢榕这个人与他之前见过的那些“乙方”有些区别，这个人胆大心细，有敏锐的市场眼光，又精于算计，但胜在有“利他”思维，是个人才。
蓝枫笑道：“坐我的车，一起去售楼部。”
他需要重新考虑利益和工期之间的关系，如果牺牲一点利益就能换来工期的大幅度提升，不单春节前工程款能解决，说不定他筹划的第二个项目也能顺利推进。他不想春节前还要去集团舔着脸求工程款，要钱的和能给集团回款的，待遇可真的是千差万别。这次是因为监理公司，下次拦在路上的不知道又会是什么？
他需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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