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燃2001

万古青天一株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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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鹰落潘帕斯·尘劫惊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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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电转间,韩毅立刻调整了面部表情和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既不失礼貌又保持距离,

“谢谢黎秘书关心,好多了。嗯……你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气,这个季节真是夏天?”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顺着之前聊阿根廷的内容往下问,显得自己在认真听讲。

黎媛虽然觉得韩毅的表情变化有那么一丝丝的生硬,但也不疑有他,以为他还在适应飞行,便饶有兴致地继续分享她关于阿根廷气候的知识储备,

“这个季节啊,南半球是夏天,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温带气候,海洋性特征明显,现在过去的话……”

她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当地的气温、湿度甚至旅游小贴士……

前方头等舱座椅上,锃亮的光头靠枕动了动。

雄小鸽无声地咧了咧嘴,伸手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脑袋。

哪怕代表团里个个都是位高权重之人现在都齐刷刷的坐在经济舱里,但对雄爷来说,也没啥压力。

作为四九城很有面的商界大佬,他坐经济舱才是不正常的好吧!

后面少男少女间那种细微的互动、青春期特有的别扭试探、夹杂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的气氛,一丝不落地飘进他敏锐的耳朵里。

一丝淡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羡慕,悄悄爬上心头。

这种纯粹属于年轻人的朝气、活力,以及那种对未来带着未知探索的巨大兴奋感,是他这种早已在商海诡谲风云、政界暗流涌动中摸爬滚打浸透了的老江湖,再也难以找回的心境。

有人说,少年郎的梦想是金粉做的,闪闪发光却不染尘埃;而成年人的梦想是黄铜做的,沉甸甸地坠在现实中磨砺生锈。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一句早已尘封在记忆角落的诗句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雄小鸽自嘲地无声笑了笑。

春风?

那不过是时间这把无情刻刀的抚慰剂罢了。

它何曾真正怜惜过哪一朵花的凋零?

它只负责一季又一季地吹开新的花苞,冷酷地将老去的花瓣扫入泥土。

空乘推着饮料车走近。

雄小鸽伸手要了一杯冰啤酒,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片刻的刺激和短暂的麻痹。

他微眯着眼,余光瞥见斜前方那个戴着耳机、正兴奋地浏览旅行攻略的年轻人,手指在图册上滑动,充满了对未知目的地的热忱。

这画面像一个钩子,瞬间将他带回二十五年前,那个在南方的酷暑里,和两个同样赤手空拳的兄弟挤在租来的小办公室里,彻夜讨论着第一个商业计划书的夏夜。

那时风扇吱呀作响,汗水浸透衬衫,可三个年轻胸膛里跳动的,是比啤酒泡更雀跃的希望。

他将酒杯放在扶手处,然后戴上了隔音耳塞,将座椅直接调平,拉上毛毯缓缓闭上了眼睛。

‘莫嗔晓月难酲梦,把盏之人不少年。’

(注:此处化用“莫嗔老僧只醉眠,明朝更有明朝愁”诗意)

他在心底无声地念道,带着一丝阅尽繁华后的疲惫沧桑与无法回头只能向前的决绝。

少年的梦想盛在粗瓷碗里,也敢与日月碰杯;而今的金杯玉盏盛着黄铜般沉重的期许,只衬得晓月凉薄。

这“少”字,何止是年岁,更是那份一往无前、信自己胜过信天命的豪气啊。

年少时把酒言欢不知愁滋味的日子,早已如过眼云烟,一去不返。

短暂的感慨和一丝羡慕,如同烈酒入喉后的回甘,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更加清醒、更加冷峻的现实感。

他强迫自己进入休息状态,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力量。

……

漫长的飞行在引擎的持续嗡鸣中流逝。

燕京是没有直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班的,飞机需要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中转。

这已经是最快的法子,但即使如此,整个航程也需要29小时。

当空乘甜美的声音提示即将降落马德里时,黎媛早已迫不及待地趴在舷窗边,贪婪地看着下方那座在欧洲文学与历史上光芒璀璨的城市轮廓。

“太可惜了!”

黎媛看着手表,对着刚从洗手间回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韩毅跺了跺脚,

“只有3小时40分钟!我们还在t4S航站楼!连进城闻闻马德里风的边儿都摸不到!”

她指着远处那些看不见的古建筑,眼里满是向往和遗憾,“那些教堂、王宫、弗拉明戈…这次连张照片都拍不着!”

韩毅勉强笑了笑,他对马德里的向往远不如对尽快平稳落地的渴望,

“安全最重要,黎秘书。下次…下次有机会再来。”

“叫我黎媛姐或者姐姐!”

黎媛眼睛一瞪,带着几分亲昵的命令,“序年齿,我比你还大一岁呢!

在代表团里我们是搭档,又都是初出茅庐的小兵,别那么生分。

记住了啊,以后叫……姐姐!”

她看着韩毅局促的样子,心情莫名好了一些。

下了飞机,走在人流如织的转机大厅,黎媛还是不死心,拖着明显兴致不高的韩毅在巨大无比的航站楼里穿梭。

璀璨的免税店橱窗琳琅满目,奢侈品的Logo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黎媛驻足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目光扫过橱窗里模特身上价值不菲的高级套装。

那是一件剪裁流畅的羊绒大衣,细腻的质感在灯光下流淌着昂贵的光泽,仿佛隔绝了尘世所有的琐碎与狼狈。

仅仅一颗作为点缀的琥珀色树脂纽扣,其精巧繁复的花纹,就足以抵过她一身行头。

又落在了镜中的自己身上:

一身整洁利落的职业装,虽不廉价,但与那些精心裁剪的华服相比,依旧带着清晰的、奋斗中的年轻人印记。

她看着镜中人眼中的光芒——那是被山风打磨过的坚韧,是对广阔世界无法抑制的好奇,是挣脱某种桎梏后的隐隐野心。

刘蒙蒙那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当秘书近水楼台”不合时宜地在她脑海中回响。

仿佛瞬间又听到了茶水间那几个女职员压低声音的窃笑,

“……听说了吗?之前那个谁……不就是……才飞上枝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的隐秘处。

镜中黎媛的嘴角,极轻微地撇了撇。

秘书?

董事长的秘书?

黎媛在心里轻哼一声。

这个位置的名声,因为那个‘专吃窝边草’的坏家伙,早已变得暧昧不清了!

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处境。

她并不想,也不屑于成为吴楚之后宫的预备役之一。

她对那个复杂的关系网没有兴趣,对未来伴侣的憧憬,是建立在平等、尊重和共同奋斗的基础上的。

她渴望的是棋逢对手的交流,是彼此支撑着攀登各自事业高峰的坚定力量;

是即使疲惫归来,也能为对方眼中仍然燃烧的理想火光而由衷骄傲的默契;

而不是一方仰望另一方,在物质包裹下被逐渐消磨掉名字和光亮的附庸。

背着一个潜在“预备役”的名号?

那她还怎么嫁人?

怎么在职场真正立足?

萌萌猪……她在心里对好闺蜜说着,这次任务回去,我一定跟你好好谈谈!

那个‘董事长秘书’的位置,我真的很感激你和大狼狗的器重,但……真的不适合我了。

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让我做总裁办公室助理、项目协调专员,或者其他名正言顺、不带暧昧影子的职位都好!

秘书该做的核心工作,姜素素姐她们早就帮老板分掉了,我这个名头下的秘书,干的都不是秘书的活,何必徒增烦恼?

镜中的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决,仿佛划下了一道清晰的边界。

“走了走了,小毅!”

黎媛甩了甩头,把这些思绪暂时抛开,恢复了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招呼着韩毅,

“时间不多,我们去看看转机口,然后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姐姐请客!”

黎媛的大方,让韩毅也是有些无奈。

飞机上听黎媛说,她大学这三年多,在学校里光奖学金都拿了快20万了。

特么的在燕大居然读书可以挣钱……

早知道,当年再狠一点考燕大啊!

马德里短暂的停留,更像是一次身份的确认之旅。

黎媛在脑海里划清了她自己与吴楚之的潜在“暧昧”线,并强行将她和韩毅的关系拉近成了“搭档姐弟”。

她又不是傻子,在大学里面她又不是缺人追的,韩毅对她的那种淡淡的疏离,她又不是感觉不到。

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挺自在的。

现在的她,也没谈恋爱的想法。

家里的那个情况,在将妹妹们供出来前,谈婚论嫁就是完全的不负责任了。

果核科技的前景肉眼可见的光明,吴楚之和刘蒙蒙两口子也不可能亏待自己,晋升通道上自己非常有优势。

所以,不趁着公司的快速发展时期努力往上爬,等黄花菜凉了再来努力?

男人……只会影响姐这个独立女性的成长之路!

当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班再次轰鸣着冲上云霄时,韩毅似乎也适应了些,至少不再死死抠着扶手,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黎媛则靠着舷窗,望着下方浩瀚的云海和大西洋的深蓝,思绪早已飞向了南美那片未知而充满浪漫想象的土地。

……

当地时间2002年1月9日下午一点。

布宜诺斯艾利斯埃塞萨皮斯塔里尼部长国际机场。巨大的飞机带着沉重的轰鸣,终于稳稳接触到了南美的土地。

当广播中“欢迎来到阿根廷”的甜美西班牙语响起时,黎媛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个由西班牙语中“buenos Aires”(好空气\/美好气息)命名的城市!

承载着《马丁·菲耶罗》的草原悲歌,激荡着《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旋律!

她的文学之梦,她的西语之魂,似乎都在这一刻要拥抱现实。

然而,这份兴奋刚刚涌起,就被机场内弥漫的另一种气氛迅速冲淡了。

取行李的大厅里,人群并不像想象中熙熙攘攘,反而透着一股压抑的焦躁。

不少人神色凝重,目光频频瞟向大厅墙上悬挂的电视屏幕。

代表团的成员们,特别是王海涛行长一行,也停下了脚步,神情严肃地看向那些滚动播放的新闻画面。

“怎么回事?”

韩毅低声问黎媛,他完全听不懂那快速流淌的西班牙语播报。

黎媛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眉头渐渐蹙紧,眼中兴奋的光芒被凝重取代。

她快速地为韩毅翻译:

“电视里在说…阿根廷要贬值比索,准备发债偿还地方银行和一些国内投资者的债务。

外国的投资协会——就是那些借钱给阿根廷政府的国际机构——发出警告了!”

她的语速加快,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们说:‘所有债权人都是平等的!

如果阿根廷继续采取这种差别对待的偿债标准,搞双重标准,他们会把阿根廷政府告上法庭!’”

“…昨天,一个叫纽约阿根廷债权人委员会的组织,已经给阿根廷的经济部长莱尼科夫写了信。

信里说,在把阿根廷告上法庭之前,他们会给点时间,要求阿根廷政府立刻取消这种对国内投资人偏袒的政策,重新研究一个全新的、对所有人都公平的债务重组计划。”

“他们认为!”

黎媛的声音带着翻译者的惊愕,“阿根廷政府必须停止用宝贵的钱去偿还那些地方银行的欠款和给国内投资者的好处,这样才能准备好更多的现金,对所有债权人进行‘公平’的分配。

他们还说上个月阿根廷搞的那个债务掉期计划,‘就违反了公平竞争原则’,是‘对国际投资者的一种歧视’!”

“……信里还说,他们拿到确切消息了,阿根廷准备在这周二也就是明天,向一些国际银行偿还13.5亿美元的债务!”

黎媛的语气带上了嘲讽,“在所有人都应该被平等对待的前提下,阿政府这么做,显然是无视了债权人协会各方的权益!”

“……最后,他们说:‘我们担心,这将导致投资者因为不满而最终将阿根廷政府告上法庭。尽管我们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黎媛顿了顿,强调道,“但是!‘他们有权力这样做!’”

就在黎媛翻译的同时,韩毅注意到离他们不远处的行李转盘旁,一个西装革履、提着精致公文包的阿根廷男人,在听到电视里“发债”、“诉讼”等关键字眼时,原本挺直的背脊瞬间像被抽走了骨头,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行李车上,发出一声压抑而绝望的低吼。

更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哭泣,她身边散落着的,似乎是刚被慌乱掉落的手提包。

整个取行李大厅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带着末日来临前的恐慌和无力。

“……还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从上周末就派了特别小组来这里了,说是来跟新政府讨论新的经济复苏计划……

ImF的发言人说他们周二就要回华盛顿,这次来主要是听新政府的计划,了解情况,不是来讨论新贷款的。

……阿美莉卡财政部的官员也出来说话了,强调阿根廷必须和ImF紧密合作,找出恢复经济的最佳方案……”

黎媛翻译完,和韩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哪里是报道新闻?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施压和战争宣言!

那些华尔街的金融巨鳄们,正挥舞着法律和资本的大棒,逼阿根廷就范!

韩毅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九龙山庄那晚吴楚之冰冷的话语:“……华尔街只知奎森特基金初始资金……

债权人‘外国投资协会’的公开警告函将于 1月 8日凌晨发布……还准备了跨国诉讼律师团……企图通过‘三方监管机制’接管……困住我们的利润……”

恩公预判的一切,正分毫不差地上演!

就在此时,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王海涛行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短暂、冰冷而讽刺的弧度。

他侧身对自己的秘书低声吩咐了一句。

机场的噪音很大,韩毅他们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句“华国愿提供紧急双边货币互换……”

模糊的开头还是飘了过来,后面接上的“……但需要他们用矿产开采权质押”则异常清晰!

王行长的语气,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直抵核心的交易感。

韩毅的心猛地一跳。

他想起了吴楚之说的“抄底关键战略性矿藏”、“萨尔塔省‘锂三角’核心区域的卤水锂矿床”。

恩公计划的关键一环——资源掠夺,在国家层面的更大棋局上,似乎正在落子!

巨大的行李转盘开始运转,发出单调的摩擦声。

取了行李,代表团一行人沉默地走向出口。

那沉重的拉杆箱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似乎也带上了风暴欲来的沉重。

……

机场外,代表团租用的大巴早已等候。

但驶出机场区域不久,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传奇城市的真容,就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闯入了两个年轻人的眼帘。

道路拥堵异常。

并非车多,而是人潮!

愤怒的人群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堵塞了多条道路。

标语上涂抹着大大的字迹,写着诸如:

“No al corralito!”(反对冻结存款!)

“Fuera politicos corruptos!”(腐败政客滚蛋!)

“queremos trabajo!”(我们要工作!)。

口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与愤怒的拳头一起挥舞。

防爆警察如临大敌,手持盾牌和警棍,构筑起一道脆弱的警戒线。

更令人心惊的是,就在拥堵车流的不远处,一家临街的小型电器店刚发生了抢劫!

橱窗玻璃碎了一地,几个蒙面的持枪暴徒正狂笑着从里面跑出来,怀里抱着抢来的电视机、dVd机,快速跳上一辆等候的破旧车辆,引擎发出刺耳的嘶吼,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周围的民众有的惊叫躲避,有的麻木地冷眼旁观,却没有一个警察及时出现制止——或者说,警察根本顾不过来!

街道肮脏不堪,到处是丢弃的垃圾和破损的家具残骸。

墙壁上布满了政治口号和愤怒的涂鸦。

一些商店早早关上了厚重的防盗门。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暴戾的气息。

偶尔能看到翻捡垃圾桶的人影,其中不乏佝偻的老人和面黄肌瘦的孩童!

这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是孕育了博尔赫斯深邃文字的城市?

这是响起过贝隆夫人激昂演讲的地方?

这是史诗中菲耶罗父子策马扬鞭的潘帕斯心脏?!

黎媛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微张,杏眼中不再是兴奋的灵动,而是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浓重的失落。

她脑海中骤然划过博尔赫斯那句着名的“玫瑰即玫瑰,芳香无意义”,此刻只觉得荒谬至极!

窗外的焦土之上,哪还容得下一枝属于博尔赫斯的玫瑰?

那曾让她神往的“马丁·菲耶罗”在草原上纵马疾驰的自由雄姿,在路边翻捡垃圾桶的佝偻人影面前,苍白得像一场遥远的笑话。

她攥紧了车窗边缘,指节发白。

窗外的一切,像一把冰冷的刮刀,狠狠地刮擦着她心中那个文学与电影构筑起来的、带有玫瑰色滤镜的阿根廷。

眼前的地狱景象与书本里那些壮丽的诗歌、凄美的史诗、浪漫的探戈旋律,形成了残酷的、割裂般的对比。

她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

韩毅同样心头巨震。

但他眼中看到的景象,却迅速与他从书本和吴楚之处学到的金融知识、宏观经济概念建立了具象的链接。

这就是恶性通胀的狰狞面孔?

这就是经济崩溃的社会镜像!

那些挥舞着拳头抗议的人,有多少是因为银行冻结了他们的毕生积蓄?

但是,又有多少是咎由自取呢?

他们存外币是为了什么呢?

可是,他们不存外币,怎么抵御本币的贬值?

那些冒着枪口抢劫的人,是不是因为他们的“比索”转眼间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

物价飞涨到什么地步了?

一个鸡蛋、一袋面包的价格,真的会像九龙山庄资料里写的,在贬值后数小时内翻倍吗?

好吧,马拉多纳在哪?

他瞬间理解了吴楚之为何冷酷强调“美刀兑比索汇率不突破1:3绝不平仓”!

眼前的景象,就是汇率断崖式崩塌后砸在社会最底层的血肉证言!

他想到资料中那个触目惊心的预测:一夜之间,一个普通工人一周的工资可能变得买不起一条面包。

绝望之下的人,除了哄抢和暴力,还有什么选择?

一个巨大的金融操作数字背后,对应的是无数破碎如眼前街道的生活。

眼前这一切混乱与痛苦,某种意义上,正是汇率雪崩轰击在地面普通百姓身上溅起的血肉烟尘!

奎森特基金那庞大空单即将带来的巨额利润,每一分,都浸染着此刻窗外流淌的这份绝望?

韩毅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有对底层百姓的同情怜悯,也有对残酷金融规则冷峻运作逻辑的第一次冰冷认知。

吴楚之曾告诫他,在这个战场,“妇人之仁”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大巴在抗议人群的缝隙中艰难挪动,窗外不时有石块或燃烧瓶从某个方向飞来,砸在防爆警察的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车内一片死寂。

那些久经沙场的大人物们显然对此场面已有预估,表情虽凝重但尚算镇定。

而黎媛和韩毅,这两个怀揣各自梦想第一次踏上异国土地的年轻人,在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里,便见识到了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冰冷的成人世界。

黎媛心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玫瑰,还未真正触摸,便已在现实的寒风中瑟瑟凋零。

韩毅脑子里那些书本上的“通胀率”、“汇率”、“债务违约”等冰冷词汇,则瞬间被窗外脏污的街道、愤怒的呐喊、惊恐的眼神和劫掠者的猖狂赋予了沉重无比的血肉感。

大巴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华国驻阿根廷大使馆。

庄严肃穆的国徽、整洁的院落、荷枪实弹的武警警卫,与外界形成了鲜明的安全堡垒。

使馆工作人员热情而高效地引导代表团入住安排好的宿舍楼。

在简短的欢迎和情况介绍会上,参赞神色严肃地强调了当前安全形势,

“各位贵宾,外面情况大家也看到了,非常严峻。

我们强烈建议:非必要,请勿离开使馆街区域!

绝对不要单独外出!

更不要在深夜外出!

如需外出采购或办事,一定要两人以上结伴而行,并尽量乘坐使馆安排的车辆!

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使馆值班人员!”

会议结束,黎媛长舒一口气,对旁边的韩毅小声说,

“总算有点安全感了。不过……我们的日用品都没带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来之前想着要节省行李重量,超重费太贵了,就没带洗发水、沐浴露、牙膏、纸巾这些……

而且想着到当地买,应该便宜点吧?”

现在看到当地的情况,她也不确定了。

韩毅点点头,他也没带。

穷孩子的习惯,总是精打细算。

在出发之前,他就提前了解到了托运行李的超重费,他认为,这是赤裸裸的抢劫!

抱着省下点行李箱超重费的心思,琢磨着洗发水、沐浴露这些占地方又不太金贵的日用品,到了当地再买肯定更划算。

然而,现在再无知的人在见识到眼前的混乱后,也清楚恐怕自己剩下来的超重费大概率会成倍的花出去。

但是这些都是必须的日用品,也不能不买,只能挨这一刀了。

黎媛可怜巴巴的看着韩毅,“你师父应该会给你报销吧?”

韩毅也是无语了,“黎姐,你还不如指望刘部长给你报销。”

两人问清楚使馆工作人员,得知就在使馆街区域步行几分钟范围内,就有一家由老华侨开的“东方超市”,专门服务华人群体,日用百货齐全,且相对安全。

这正合心意,两人便结伴而行,朝着超市走去。

使馆区相对安全,现在天也没黑。

初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那种令人窒息的破败感再次扑面而来。

灰蒙蒙的建筑立面布满了污渍和涂鸦,垃圾桶早已满溢,垃圾散落在人行道上。

空气中除了汽车尾气的味道,还隐约飘荡着一股腐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两人都有些紧张,加快了脚步。

走进“东方超市”,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干货调料和洗涤用品的味道让韩毅和黎媛稍微安心了一点。

货架摆得满满当当,老板是位四十多岁、面相敦厚的华人大叔,看到他们进来,用带点闽南口音的普通话热情招呼,

“哟,祖国的贵宾啊!需要啥随便看,放心,安全得很!”

黎媛直奔洗护用品区,目标明确地拿起一瓶海飞丝洗发水。

然而,标签上标注的价格数字,让她伸出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

“老板,这个……多少钱?”

黎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后面几个零。

老板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姑娘,那个啊,是新的价签了,按现在的汇率算……合人民币差不多快五十了。”

“五十?!”

韩毅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瓶在国内超市顶多卖一二十块的洗发水,在这里价格翻了两倍不止!

他和黎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心疼。这可是真金白银的对比!

这物价哪是便宜?

简直是抢劫!

“老板,你这……是不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刀啊?”

黎媛性子比较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带着几分不悦,

“这也太贵了吧!你当我们是冤大头?”

老板脸色一苦,连连摆手,急声道:“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话可冤枉死我了!

我老王在这开超市十几年了,最讲究的就是诚信!

这价格真不是我定的高,实在……实在是这比索它不值钱了啊!”

他指着门外,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焦虑,

“你看看外面乱成啥样了?昨天还是1.4比索兑1美元呢,今天……你猜猜黑市冲到多少了?1.6,快1.7了!”

他拿起一瓶洗发水,指着标签,

“我这货都是前些天进的,当时是按1:1兑的美元成本!

现在比索一天一个价,早上贴的价签,下午就得重贴!

我今天要是还按原来的价格卖,明天我就得卷铺盖滚蛋喝西北风了!

我这店租金还欠着,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呢!”

老王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委屈和对未来的恐慌。

黎媛看他神情不似作伪,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但还是难以接受这高昂的价格。

“那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她扯了扯韩毅的袖子,压低声音,“说不定他这店宰熟客,我们找另外一家问问。”

就在两人放下洗发水,准备转身离开超市之际,异变陡生!

哐当!

超市门口厚重的玻璃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碎裂的玻璃渣飞溅!

三个戴着黑色面罩、身材魁梧的男子如饿狼般冲了进来!

他们手中赫然举着黑黝黝的手枪!

“别动!都他妈的给老子趴下!”

为首劫匪的西班牙语咆哮带着粗粝的乡音,震得人耳膜发麻。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不知是枪口飘出的还是劫匪身上刺鼻的硝烟味直冲鼻腔。

所有顾客和店员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脸色惨白。货架过道里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吓得浑身筛糠,死死捂住孩子的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韩毅浑身汗毛倒竖,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要往货架后面钻。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一股大力猛地向后拽去!

是黎媛!

这个平日里笑容明媚、眼神灵动的学姐,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和本能。

她一把将比她高大不少的韩毅用力拽到了旁边一排高大的纸巾货架后面,同时自己也迅速蜷缩蹲下,用手死死捂住嘴巴,那双明亮的杏眼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但依旧死死盯着外面的情况。

劫匪显然目标明确。

一人持枪警惕地指向角落惊恐的顾客:“全都给老子趴下别动!谁想死?!”,另外两人径直冲向了收银台!

为首劫匪粗暴地将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老板老王因极度恐惧而剧烈起伏的太阳穴上,用夹杂着浓重俚语、极其粗鄙下流的西班牙语咆哮道,

“速度!黄皮猪!把你他妈的收银机给老子打开!

还有保险箱!所有的现金!美元!欧元!人民币!

动作快!他妈的!黄皮猪!磨蹭什么?!”

劫匪唾沫横飞,声音因为激动和贪婪而变得扭曲,

“还有后面仓库!值钱的!米!面!油!能搬的都给我搬上车!快!不然崩了你!

操!比索明天连他妈擦屁股纸都不如!现在不抢还等什么?!”

他身后的另一个劫匪已经急躁地开始直接动手,用枪托疯狂砸击收银机的锁,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货架后的角落里,黎媛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劫匪口中最恶毒也最真实的一句咒骂——“比索明天连他妈擦屁股纸都不如!”——像一根带着倒刺的冰锥,精准而冰冷地刺穿了她内心那点仅存的侥幸和关于《马丁·菲耶罗》骑士尊严的所有幻想!

这不是书本里诗意的抗争,这是赤裸裸的、被货币崩溃逼出来的兽性绝望!

还有那句‘黄皮猪’让黎媛瞬间完成了对阿根廷的祛魅。

她一边惊恐的通过货架缝隙观察着情况,一边悄声的在韩毅耳边翻译着。

她知道,现在自己要想活下去,身边这个弟弟是她唯一的指望,她必须让他清楚的知道状况。

短短几分钟,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收银机被粗暴撬开,里面的现金被劫匪一抢而空。

保险箱虽然没被立刻弄开(可能时间不够),但几个劫匪显然并不恋战,其中一个壮汉扛起两袋大米,另一个抱起两箱食用油,在老王的收银台上留下一地狼藉后,迅速冲向门口停着的一辆引擎始终没熄火、破旧不堪的皮卡车。

车子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像受伤的野兽般嚎叫着消失在街道尽头。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超市,只剩下破碎玻璃门灌进来的风声和老王老板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声。

他瘫坐在狼藉的地面,目光涣散地盯着被砸坏的收银机,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指尖划过冰凉的瓷砖地面,徒劳地想把几枚零散的比索硬币拢在一起,却几次都脱力滑开。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尘土和婴儿刺耳啼哭混合的呛人气息。

货架缝隙里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此刻已彻底沦为废纸的比索钞票。

几袋被劫匪匆忙遗落的杂粮米,从破开的口子淌出米粒,沙沙地流了一地。

老板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叨着:“怎么活……这下子真没法活了……”

货架角落,那位年轻的母亲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怀里的婴儿受到惊吓,也放声大哭。

哭声在空旷狼藉的超市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而无助。

另一个缩在角落的老顾客,一个头发花白的华裔老奶奶,哆嗦着嘴唇,一边画着十字,一边用方言低声念叨着“阿弥陀佛”。

黎媛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她松开死死捂住嘴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指尖冰凉发麻,几乎没了知觉。

她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平复那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惊悸过后的颤音。

冰凉的地板隔着薄薄的西裤传来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尝试站起来,小腿肚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又重重跌坐了回去。

韩毅伸手想扶她,却发现自己撑着货架的手臂也在微微发抖,手掌心被货架铁皮边缘硌出了深深的印痕。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里干得发苦,劫匪那粗暴的吼叫和枪托砸击的闷响仿佛还在耳道深处嗡嗡作响。

两人目光交汇,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不见底的惊恐和迷茫,还有一种刚从鬼门关前爬回来的、劫后余生的虚脱。

死亡的阴影如此之近,近到能闻到枪支冰冷的铁腥味和劫匪身上浓烈的汗臭。

黎媛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走吧……去……结账……”

韩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原本准备购买的洗发水和纸巾。

劫匪的目标是现金和米面粮油,对这些小日用品根本不屑一顾,如今它们散落在脚边,显得格外讽刺。

透过破碎的窗户,超市外面依然是破败的街景,但黄昏的阴影已然拉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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