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止步，冷冷看着他。
十七平静的面容顿现裂痕，手紧攥成拳，仿佛下一瞬就要捶打这个浪荡子。
浪荡子全无所觉，仍对魏储依哭天喊地，“大将军是阿雨一个人的，公子莫要夺人所爱…”他比魏储依稍矮，够不着正可撒泼打滚。
这头动静不小，引来诸多目光，因忌惮大将军威仪不敢围上前，只在远处窃窃私语。
已然叫人头疼。十七大步转到魏储依身前，面向青雨咬牙切齿，“你若再多说一句，看我不打死你！”
青雨瑟缩着退后，抹抹干涩的面，软声求饶，“大将军可还爱阿雨么？”
十七笑笑，走向青雨，眉眼阴森森透着恐怖，“听不懂话么，我叫你闭嘴！”
青雨被唬一步步后退，几次险被石子绊倒，到后来仓惶奔逃，边跑边撕心裂肺向她陈情，“不管大将军如何待阿雨，阿，阿雨永远只爱大将军一个…”
热闹没了，人众便也散去，此间瞬时静了下来。
十七揉揉额角，长长叹了口气，欲转身行路，忘记身后还有人，差点撞到他身上，不由脚步一顿，看他一眼，从他身旁行过，“不早了，回营罢。”对方才荒诞之事，未置一词。
魏储依轻轻嗯了一声，沉默随她身后。
返程霍承宝驾车，她和他同乘车辇，两人各据一角，她倚壁闭目静坐，不时抬手揉捏眉心。他审视她，轻声问道：“可是发了头疾？”
她睁开眼看他，默了一瞬，点头说：“无妨，气散了便好了。”
冷风裹挟雪花席卷入内，他禁不住凉打个寒颤。她从车内箧衍翻出一件狐裘，递给他说：“朝凤城中大小事宜也需先生相助，先生莫要受寒染病才好。”
魏储依接过衣服，没有披在自己身上，而是倾身靠近，将之罩在她身上，“你已发头疾，不可再着寒，否则要头重脚轻浑身乏力，寒冬腊月不可小觑。”
他清浅气息随坐回茵席转瞬而逝。他依然靠坐车壁，理理衣襟，隐去露出的一点锁骨，偏过头去看镂空花窗外的鹅毛大雪，“也切莫与人置气，气极伤身。”
她缄默片刻，说：“好。”只是一个字，被刺骨的寒风一吹便支离破碎，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青雨他…”她指尖轻抚裘衣，感受手心里毛茸茸触感，凝思片时，说道：“青雨他本不是那副模样…”
魏储依转头看她，等她往下说。她顿了顿，又说：“青雨若有冒犯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他盯看她眸，“我是将军的主簿，自然全听将军的。”
十七看他半晌，“叫先生受委屈了。”
他摇了摇头，思量着问她，“青雨公子…可知将军身份？”
她眸里现出清清冷冷的光，“知道又如何…”略略一顿，冷冷一笑，“他是我的人，断不会背叛我。”
他是我的人…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带着异样味道。他从中品咂出苦涩，一股脑撒在伤疤上，痛变得更麻木了。他低下声音，“我只是担心你…并无旁的意思。”
十七低沉的声音就在耳旁，“先生当年有美眷相伴，不知羡煞多少人…我无亲无故孤单一人，遇到同样苦命能知我懂我之人，自然两相取暖，也想感受一番先生当年之乐…”
她莫名恼怒，说的话字字带刺，直刺得他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强忍痛楚，向她温言陈诉，“我与陆姑娘成婚并非因情爱，陆姑娘腹中孩儿亦不是我的…我与她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她望着他，目光渐渐变得平静无波，“那你为何与她成婚？”
为何成婚…魏储依望进她的眼，思绪游于往事间，最终定格在年少时期。那年他外出赶考，留年幼的十七在家，他的祖母却将她卖给了人牙子…再寻到她时，是求了陆轩才救出她…
他垂下眼睫，几不可闻道：“师长请求，不得不应。”
她似听到甚么有趣的事，“嗤”地一声笑了，“我几乎要忘了，先生尊师重道，事师如父，师长有甚么吩咐自然都要遵从的，从前被牵连徒刑苍狼山如此，娶他爱女也是如此，想必他老人家不会允先生放弃大好前程辞官归隐的罢，先生怎不听他了？”
“我已被陆先生除名，”他再次看她，唇角艰难弯起一段弧度，“与姑母也再无孺眷之情。从此我无师无长，无家无亲…也只是一个人了。”
她脸上的讥诮一点点淡下，看他一眼，垂下头，手指一圈圈缠绕衣带。
纠结之语长久沉积肺腑，本以为不会再见天日，见到她那日起，多番想和她说明。然而真相如何似乎不再重要，他对她的伤害是事实，他是推她坠落悬崖的罪魁祸首，他亲手杀死了她对他的爱，也亲手断绝了两人曾经的兄妹情谊…世无时光逆转，一切都已成定局，无论如何再无法挽回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告诉她这两年多光阴所历之事。
“那日你离开后…我才后知后觉发生了甚么，全因我的错害了你，我去找你，却找不到，只想以死谢罪…后来陆姑娘答应同我和离，陆先生也与我断绝师徒情义，我以为终于可以一死了之，却从羊吾兄那里得知顾昀大将军的事，我贪念难消，奢求与你再见，便来到这里寻你…”
过往一刀刀刻在心上，稍有思及喘息都带着痛，他顿了下略做缓解，以使语调如常，“…姑母家的表妹有几分你幼时的影子，我以为亲情尚在，留姑母几人在家，孰料害你到那般境地…你当怨我恨我的…”
与他“割袍断义”的情景再现眼前，她顿了许久才道：“那日你不该承认与我非同出…”只要还是手足，她与他还有亲情维系关系，断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你可知我生父生母是谁么？那回闹到家里的那对母子便是我的血肉亲人罢？”她抻了抻嘴角，似在说旁人的事，“那二人那样无礼，你却并未对之施以惩戒，还偷偷给了那二人无尚荣华，是么？”
魏储依低低唤她，“十七。”
十七裹了裹衣襟，转头面向车窗，脸颊贴着裘绒，试图让寒意淡下，“其实你不必瞒我…我早在幼时便已知道了。”
车厢那样狭窄，她就在一臂之距的前方，可此刻她侧头望着窗外，神形萧索而孤寂，与他隔着四万八千丈，冷冷地，俯瞰从前的一切。
竟然早就知道了么…
那年曹贞贞弥留之际与他说起十七的身世，他才知道十七和他并非同出。那时小小姑娘就趴在窗上，耳闻目睹了她的悲惨身世。她被生母抛弃，只因她女娃娃的身份要被那个家的长辈嫌弃，进而生母也会被扫地出门，所以她才出生就成了弃子。反而是生母抱养的男婴，被其视为亲生子，在被扫地出门前，在那个家顺风顺水长大，得到一切可以谋求前程的手段和机会。
她那时才多大，正是朦朦胧胧感知俗世的年纪，徒然知道这样的秘闻，只怕心里藏了无限的恐惧与不安，而他只作她还小，并不懂这些，只要不同她说，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只需平平安安做他的妹妹便好…
如此她所经历的，岂不是要更痛苦…他伸手想触碰她，却被甚么牵住一般无法动弹，最终指尖蜷缩，化作袖下紧紧的拳。
他轻声呼唤她，“十七。”
“你不必多虑。”十七无谓笑笑，“毕竟我有那样的生身母亲，古人不是也说 ‘人性本恶’么，也许我生来就是妖孽，后来犯下伦常错事便也算有了本源罢。”
“十七，”他痛苦地吸气，“你是个好姑娘，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顿了顿，艰难说：“我初见你时，你尚不满两月，后来阿娘将要离开时才告诉我真相…”她才出生就被血亲不小心落在了外头，她爬到深壑边缘摇摇欲坠，不远处又有深林野兽，幸而被魏旬及时救下…这才是事实，甚么生母因为她是女儿就抛弃她，都是她的幻听，不是真的，一切都是虚渺的空无…他再三斟酌语气，“似乎也未留有甚么信物，已无从查证你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
十七转目看向他，沉默许久，笑了下，“其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我也没有兴致探究谁是我的生身父母。重要的是我曾有过这世上最好的兄长，这便足够了。”
她神色淡淡，并没有深究之意，似乎只是随口提起这个话茬。“无妨”，她说：“没有魏家父母我也不会活命，他二人就是我的亲爹娘，你我虽已不再是手足，但我不会不认父母…你定要留在这里，我不拦你，不过我是你的将军，你是我的主簿，仅此而已。”
他漠然点头，“能见到你，我便已知足。”
十七没再多说，方才骤起的气恼也随穿凿过往而淡去。事已至此，当要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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