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皓月当空，溪石汇汇，溪水迂回环转于石隙间，造成潺潺顿挫的声响，直达百丈开外溪石尽处，河床忽地坦直而下，一泻千里，水声也漉漉磅礴。月色皎洁如霜映照水面，银鳞波动，仿佛一座银河太虚，千光万点。
饶是霍山亘古绝今，却也想不到，自己的道场，竟连百年光景都没撑住，就被自己的两名徒弟毁的七七八八。
霍长青与霍弘悲一战，几乎将神宫方圆三里的一切景致抹平。除了一座神宫大殿外，其他的有形之物都被毁掉。当然，比起杀神谷的惨烈程度，肯定是不如的。
李焕仙身穿一袭宽袍白皂衣，与冷漠野蛮的霍长青坐在大殿内。而霍弘悲则是跪在大殿的神像前，对着霍山的法相不断叩首。
看来，即使理念不合，但在漠北妖道眼中，霍山的地位依旧尊崇无比。
“阎无欢之前与我说了一大堆，可我只听了个大概。你们的意思是，让我接替霍山道统？”
“不错。”
霍弘悲拜祭完霍山后，冷漠的坐到李焕仙对面，看都不看一眼霍长青，敞开说道：“霍长青无德不仁，邪师佯圣，对面自欺，她已不配成为弘法弟子！”
“你个小悲剧骂谁呢？谁是邪师？谁骗人了？我这些年兢兢业业的维护道统之时，你又在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无非是你们眼红我教化众生之无量功德，想进来分一杯羹！”
霍长青先前脸颊被割伤，虽然瞬息复原，但心里已经恨极了霍弘悲，劈头盖脸的就是痛骂一番。惹得霍弘悲好不容易压下的嗔怒心再起，一副怒目金刚相，黑袍无风，猎猎飘动，扩散出一股凌厉杀气，吹袭处处火苗，为之覆盖寒霜般倏熄。
“吓唬谁呢？霍生能劈死你一次，我也能劈死你第二次！”
霍长青完全不怵霍弘悲，双眼如炬湛照间，弱小的孩童身躯竟然绽放红、白、黄、绿四光，缤纷灿烂。
“你俩到底能不能谈？！”
李焕仙被这两个百年老混蛋搞得烦躁不安，愤恨的拍桌而起，先指着霍长青骂道：“漠北妖道揭你老底揭的很彻底，但我之前也看出了一些端倪。霍长青，你这些年为了维持霍山的‘光环效应’，明里暗里的都在人间拱火不断。为的就是让苦难充斥世间，让世人不敢忘记霍山。可你除了维持信仰外，从没有为天下人做过任何事，你凭什么让天下人供养神宫，供养你？”
“不错！你欺骗天下人这么久，我一定要让你原形毕露！”
霍弘悲很满意李焕仙的话，恨不得现在就起身废掉霍长青，把她的丑恶嘴脸公之于众。岂料霍长青阴恻恻的冷笑一声，也不搭理李焕仙，反而看向霍弘悲说道：“世人愚昧，如无舵之舟，去无定向。本座体念众生苦痛，让那些愚夫可以皈依偶像，引领他们的精神，让他们有精可追，有神可寻。我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只要求他们用钱粮这些俗物供养我，过分吗？”
“你把世界都当成了你的玩物，控制人心，扰乱苍生，不过分吗？”
李焕仙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霍长青天资绝世，八岁就能破入化境，结果一百多年过去了，却始终无法迈入神境。她这些年，一直将众生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不传道，反而定下大量条条框框来控制世人的精神。不从的，就利用神宫的信仰之力，开始在凡间捣乱，让矛盾积压。而她，只需要静静的等着星火可以燎原即可。
这个世界，谁都能死，唯独她这霍山的传承人不会死，也没有人敢让她死。故而世界，变成了这长不大的女童的玩物！
“哼！”
这不是第一次与李焕仙拌嘴了，每一次都是霍长青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今晚也不能例外！
只见霍长青冷哼一声，大拇指捻了一下葱白鼻头说道：“小子，别以为你有些功德就能指责我。这八十多年来，我只看透了一件事，世人，本就崇拜偶像！我四处传道，早已将信仰之力合道为一。我，代表了众生的心念！与我作对，就是与天下众生作对！”
世间无魔便无佛，没有丑恶的对比，就不会有美好的存在。没有无尽的苦难与折磨，谁会想要烧香拜佛？
“放屁！”
霍弘悲就是看不惯霍长青这副死德行，明明是她的错，可她却能如此的不要脸，如此的心安理得！只见霍弘悲愤慨的握住古剑剑柄，恶狠狠的说道：“父尊曾言：邪师传法，果还邪报！布施汝者，不名福田。供养汝者，堕三恶道！你自己早晚报应临头，还要连累世间众生？我不答应！”
“我都是为了霍山，为了维持他的道！就算连累了世人又如何？我负汝财，汝欠我命，有何不可？！霍山的‘道’，乃宇宙万物之根本，凭什么白白赐予众生？他们也配？我呸！”
世人不重法，更不如法。李焕仙若是把《风雷无相》与《混元功》这等绝世神功复印分发广为流传，估计世间众生一定会笑骂这两门绝学是垃圾。若是有资质不够，脑袋还一根筋的，就自己对着书本盲修瞎练，最后把自己搞废掉的话……那全天下都会认为这两部神功是害人的邪术。
霍长青很清楚人性的野蛮与薄凉，但她不打算纠正这个错误，反而任由其在自己的掌心中慢慢发展。发展的过快，她就利用势力打压。发展的过慢，她就想办法推波助澜。
总之，只有令众生处于痛快与不痛快之间，才能更好的维护‘法’之珍贵！或者说，是维护她的统治地位。
“你没救了！你还代表民心？你若是真有心，就不该让这竖子以血肉之躯开启御天仪！他才是众生的意志！没有掌控，抉择自在的意志！”
论耍嘴皮子，连李焕仙都不是霍长青的对手，更何况隐居不出的霍弘悲了。他能说‘死’霍弘慈，那是因为俩人是亲兄弟，而且霍弘慈也不是被他弄死的，而是厌倦了，自己走的。
如今说不过霍长青，霍弘悲打算继续原来的计划，物理上灭掉这天山童姥，还天地人间一个自由。
“那又怎么样？”
霍长青知道，霍弘悲还想动手，但她一点都不怕。反而不急不躁的看向耄耋斑驳的李焕仙说道：“我给过他机会，可以独善其身，可以长生不死，可以自主选择。但他都放弃了，怨得着我？就算他代表众生的自由意志又如何？你还想捧他？他能活几天都不一定呢！”
“李焕仙，你都看到了。正是因为有霍长青这种人的存在，世间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的确可恶，但她这种恶人，目前世间是无法剥离的。”
李焕仙很清楚霍长青的存在价值，作为精神领袖，人品能力完全抛开肯定不现实。但霍长青活着，可以压制掩盖很多事。如果她死，神宫的影响力被抹除……下一个上位的，说不定还不如她！
而且天下人被其玩弄在股掌之中，如果真相被公开，那世间将再无信仰可言。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抽象，谎言这玩意，一旦开了头，要么你马上承认，要么一辈子打死不认。
霍长青的谎言已经大到经不起戳破的地步了，只能慢慢蚕食放气。否则‘气球爆炸’的威力，不会低于灭世业火。物理的力量可以毁灭世界，而人心的精神力量，同样可以毁灭世界。
死结，无解。
杀她，其死后的连锁反应，比杀李焕仙还要大。
不杀，看着世人成为了她的提线木偶，又十分难受。
“世人不需要她，需要的是霍山，是与霍山同等的你！”
霍弘悲不知道这些年到底修了什么，总之看问题与做事的角度比较简单粗暴。他竟然‘单纯’的以为，只要抹除霍长青，扶持一个同样被世人偶像化的李焕仙，就能压住反噬，重新赐予凡人自由意志。
“行，说完她的事，该说说你们这些妖道了。”
李焕仙咂了咂嘴，疲惫不堪的揉着太阳穴说道：“你们想让我取代霍长青，给世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可是你们，有谁给过我选择的权利？招呼都不打一声，来了就要杀人，就要我去坐那位子。你们口口声声说着自由与选择，却要强制性的不许我又选择。你们与霍长青，有什么不同？”
“你命格四戊，王气淳厚，善恶兼半，本就具备教化众生的条件。封禁业火，身具无量功德，岂能渡己不渡他？”
霍弘悲的意思很明确，捧李焕仙成为人间至尊，要让他在物理与精神上统帅众生。虽然可能会给世人带来久违的自由意志，但李焕仙的自由，必须牺牲掉。而且这是天意，是众生的意志。
最重要的是，圣者教化众生，走的路线便是，成全他人，恶心自己。
可问题是，李焕仙从未说过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天下人，他都是为了自己。虽然最终的结果，的确是成全了众生，伤害了自己。但这事的出发点与本心完全不一样，霍弘悲为首的漠北妖道显然是有些想当然了。
“你们比佛都霸道！”
李焕仙本想劝说霍弘悲放弃对自己的执念，可结果这货一根筋，根本听不进去。人家当年佛教都分大乘小乘，也没要求佛教徒一定要兼修。
大乘渡众生，行菩萨道。
小乘渡自己，行罗汉道。
让人们自己选择脚下的道路，这才叫真自由意志。妈的！也不知道谁撒尿把霍弘悲他们给露出来了，竟然敢代表众生去做选择。都说霍山后来烦的受不了，就这些白痴徒弟，要么一根筋，要么两头堵，太过偏执，根本不具备教化的希望！
“我这么与你说吧，霍长青虽然人品一塌糊涂，但她那句话说的不错。世人，的确不配！世间，不配拥有圣者。”
虽然没把握让偏执的霍弘悲放手，但李焕仙依旧耐心的为其解释这事的关隘要点。不为别的，因为他认为，既然霍弘悲明知他身体的德行，却依旧要冒险杀入神宫。估计这货手里有什么秘法，可能让自己还能继续苟活几年。
否则的话，李焕仙才不会管这姓霍的两个百年老妖互砍。若是真绝了续命的念头，李焕仙恨不得拍手叫好，让天底下姓霍的死一个少一个！
其实在李焕仙看来，凡尘俗世不配神仙下凡，更配不上圣者降世。因为凡人的本性，就是平凡。他们的一生，四个字就能概括——接受平凡。
小时候，接受父母的平凡。长大后，接受自己的平凡。人老珠黄后，接受子女的平凡。
人们总是说，他们之所以平凡，是因为他们不是天才。可问题是，世界上真的有天才吗？衡定天才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你若是说，那个取得多大多大成就的人是天才，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他的辉煌成就，没有看到他为此付出的一切。世间，本就没有天才。为了激励人们上进，所以才编出了天才这个词汇。
人中龙凤，一个也见不到。反而是那些自吹自擂，自以为是的人中猫狗比比皆是。
若说真有天才的话，估计也得是那种出娘胎就能口吐人言，不用人教导就能做事的人。因为他们的才华不是人教的，而是老天给的。但这种人，世人只会认为他们是妖怪。
就比如，哪吒的母亲怀孕三年生出了他。结果他爹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极而泣，而是一剑斩之。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凡人对待天才的本能！
凡人向往天才，却不敢接纳天才，因为他们恐惧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天才。
李焕仙清楚凡人的本性，所以他不会，也不愿意真心的去接纳他们。当然，这正是李焕仙与世人格格不入，被世间所不容的原因。
也许只有真正的圣者，真正的了悟宇宙法则之人，才会真心的接纳众生。但很可惜，李焕仙不是这种人。
“你，到底是不愿接受众生，还是不愿放过你自己？”
霍弘悲有些被说动，双眼迷茫的望向霍山的神像，犹豫片刻后问向李焕仙。
“咳咳~”
李焕仙轻抚自己那干瘪的身躯，马上低咳两声，脸色变得难看道：“我放不放过我自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活不了不就，不可能与你们胡闹。本以为，我死后，管你洪水滔天。但我心中还有牵挂，所以不能让这个世界崩溃。”
“你答应教化众生，我帮你续命！”
“放屁！你没那本事！”
好不容易等到李焕仙自己松口，霍长青可不敢冒险让他重拾新生，急忙拦截插话道：“他的身体已经无法破入化境，命源结果之术他也不愿意尝试，没人救得了他。”
“父尊当年立‘十数禅法’，每一法都可三身成就。色身毁了不要紧，以他悟性，法身成就不是难事！”
眼见霍弘悲不停的捣乱，霍长青无奈的摇头道：“他练过《风雷三十六手》，也练过《斗转乾坤》。若是十禅法对他有效，何苦挨到现在？”
“那是因为没人教过他！”
懒得理会霍长青，霍弘悲看向李焕仙说道：“风雷手与斗转乾坤也许并不适合你，但没关系。我父霍山陵寝中，有十禅法精要，定可令你长生不死，永世为尊！”
“你们呀，快放过我吧。”
李焕仙摇头苦笑，不是笑自己命运多舛，而是笑霍弘悲纯真的可笑。他们也不想想，若是真有长生法，岂能留在死人坟中？在死人身上找寻长生的秘密，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你们犯脑残也就算了，我李焕仙可没时间与你们胡闹！
只见李焕仙淡然一笑，已经将生死弃之不顾，看着霍长青与霍弘悲最后说道：“我已经倦了，大家就此别过吧。我为世间做的事，为世人做的事，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你们想争、想斗，是你们自己的事。我走了，不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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