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何翠枝站在广袤而苍凉的田头，望着被火烧过显得有些黑的土壤，此时上面满满当当。
举目望去，只见黄色的块茎如同星星点点分布在其上。
是土豆。
何翠枝一个时辰前才从房子里买来适合北地种植的土豆品种，现在已经全部被分割成合适大小的块不说，还都已经摆放完毕，只等她施展仙术……
何翠枝嘴角抽搐了一下。
果真是疯子！
但是手上动作却未曾落下，待最后忙碌的人影也退离这广袤田地之中。
晴朗却刮着冷风的天，云雾翻卷，丝丝缕缕的雨水滴入田中。
万物蓬生。
即使昨日已经看到过一次神迹，褚上将军、老洲守、众多站在田头的人看到这盛况，还是不免瞪大眼睛，惊奇连连。
而昨日傍晚才堪堪赶来的仲大人却是未曾见过这场面。
芽破皮，叶破芽……这种植物被加了速生长的现象直直闯入视野，让这位一辈子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老爷子瞠目结舌。
直到上面枝叶由绿泛黄，土豆呈现成熟之状，仲大人的目光才勉强从田地中的“神迹”抽离，看向何翠枝。
他拱手大礼：“国师大人如此大德，老朽的回去便修书一封传达天听，必不会让国师大人这番功夫白费。”
何翠枝困惑的看向他，有些不明白，仲大人来北边不是为了蛮子和茶叶贸易一事实情吗？探清后就会回京城，怎么听他这意思是……不打算回京城了？
“是的，老朽不打算回京了。”
听到仲大人的声音，何翠枝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抬眼便看仲大人目光灼灼的凝视着眼前葱郁泛黄的田地，仔细看好似还闪烁着泪光：“这可天下再无饥荒的土豆、这可让天下在不必忍受寒冷的云花！老朽，老朽……”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土豆成熟了，土豆成熟了！”是见雨水停了，扒在地头小心翼翼翻出来一颗土豆的小兵，声音极大。
仲大人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出口，他已经在瞬息间蹿到了田里，淹没在和其他听到小兵声音扎着猛子冲过去的人海中，宛若这世间芸芸众生。
何翠枝站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
她看见了，看见仲大人那泪光之下的情绪，无需多言，便明了。
为世，为民。
亩产上千斤的土豆给人带来的震撼远比云花要惊人得多。
这日天色才刚黯淡一些，所有土豆便全部被收获，分成两批，分别运输到军营和府衙粮仓。
所有人都累得不成，就连那些个身格高大的将领兵卒都呼哧呼哧的。
但是没有一个人喊累，脸上全都洋溢着晃人眼的大笑。
因为，他们在挖土豆的时候，并不是闷头干活的。
尤其是在最开始，每个人挖出来一个土豆就要掂量两下，估量一下重量。
就是这样粗粗一算，一亩地的产量都会让他们心惊不已。
竟有四千余斤！
单是他们今天收获的这些，别说北地一年的嚼用了，就是再来十个八个，都能管的上，让人吃饱吃好。
因此即使在何翠枝说“这次产量如此高，是有这雨水之故，往后几年要挑选些优良种，否则这土豆会病害，产量逐年下降，恐怕也只有个一两千斤”时，他们也没有一点失望。
反而有种合该如此的安稳感，这也就笑得更加灿烂了。
亩产四千斤，这产量高的让人又怕又心惊啊……
他们怕把控不住。
何翠枝见他们这样容易满足，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转而又有些酸涩。
这个时代太苦，一点点的好就能让他们拼了全力。
看着众人的笑容，何翠枝愈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心中也更加坚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长，更久。
忙碌了一整天，在最后一批土豆也运输完后，浩浩荡荡的人海这才动身回去。
往回赶时，低低的议论声一直不绝。
但更多的却是让人莫名和心慌的“嘿嘿嘿……”笑声。‘
不止一道，是成千上万道。
“别嘿嘿嘿了，听得我心慌。”褚上将军实在忍不住，狠狠瞪了身边傻笑得最大声的汉子，也就是郭千夫长。
郭千夫长挠了挠头，一点都不顾自己可能会被穿小鞋的可能，揭露褚上将军：“上将军，您牙花子都呲出来了，笑得可比我大声多了呢。”
褚上将军：“……”
郭千夫长像是没瞧见褚上将军投过来的死亡视线一样，凑近，搓着手，那张糙汉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来：“那个上将军，咱们这兄弟这两天累得够呛，是不是得稍微犒……”
使劲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还是没能把上扬的嘴角扒拉下来，只能无奈揉了揉笑得酸胀的两颊肉的褚上将军瞥愣了他一眼，打断：“好好歇歇？行，我准了。”
郭千夫长连忙摆手，焦急道：“不是歇，哪用的着歇啊？末将的意思是犒劳犒劳他们，也不用吃多饱，能让俺们都尝个那土豆啥味就行。”
他一急，家乡口音都出来了。
这小子还懂得尊敬啊。
褚上将军却只听到“末将”二字，心里冷哼了一下，不过也没想着急这兵痞子。
也不是他不想急。
没看见这兵痞子话一出口，刚才还嘈杂不已，遍是“嘿嘿嘿”笑声的人海顿时静了下来，呼吸声都能闻见。
一个个都眼巴巴的朝他看呢，跟讨糖吃的小孩似的。
“是啊，上将军，俺们不用休息，国师大人不是说了那地咱们要想种土豆，得好好翻一翻，俺们合计着这几日的训练都换成翻土，已经商量好了呢。”
“对啊对啊！”
有人迫不及待，一秒都等不了，褚上将军还未开口，就叭叭叭的说了起来。
褚上将军还怎么急郭千夫长？
“行！”他声音很大：“今天晚上就吃土豆，让你们吃个饱腹，尝的发腻！”
他话音落下瞬间，高兴的吼叫声齐齐响起，震大的像是要翻滚了天上的气流。
“上将军威武！”
“国师大人威武！”
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大喊声“怎么可能吃腻？只要是粮食，能让俺们饱腹的粮食，一辈子都吃不腻嘿嘿嘿……”
末了还不忘“嘿嘿”两声呢。
守卫北地这便疆域的兵卒不知经过多少战事，大梁再没有行事比他们更效率的了。
这不，才回到北地大营半个小时都没，土豆的香味就已经弥漫到整个大营上方，浓郁的让人不用深呼吸，便满鼻腔都是了。
有火头处大锅煮土豆的香气，也有每个兵分了一小个土豆然后烤熟的香气……
各种交杂在一起，香得何翠枝都有些口齿生津。
更不用说其他日常吃得便是粗粮糙米甚至还有陈霉粮的将领兵卒了。
一个个排着队，伸头探脑的使劲儿往营地最大的练武场上，队伍最前方架着的几十个大锅处看。
嘴里嘀咕着“咋这么慢？”“咋还不到俺？”“前面一个个跟蛞蝓似的，比蛞蝓爬的还慢……”
还有实在忍不住的，烤了自己分下来的那个小土豆的，小心翼翼的拿出自己怀里还热乎乎的烤土豆，小心翼翼剥开上面的皮。
看一个完整的土豆皮被自己剥了下来。
“嘿嘿”一笑，国师大人果然不骗他们，这土豆烤熟之后，皮果然好剥呢。
然后直接把土豆皮往嘴巴里一松，至于上面被烤的焦黑根本不能吃的地方，谁在意呢？
他们咀嚼间，只觉得软乎乎的皮满口香。
那焦黑无外乎多添了一种口感，别有风味呢。
眼睛还舒坦的眯了起来。
心想土豆皮都这么好吃了，也不知道里面的土豆得多好吃啊。
但要说把土豆肉给吃了，他们是舍不得的。
大营里发给个人的小土豆是劣等品，不可能做种子，才给了他们，他们也能自由用，吃了，带回家，或者想着用它当种子发芽都使得。
但是营地里的煮的大锅饭土豆羹是不能带出北地大营一丝一毫的，你在大营里吃喝一海碗、两海碗、三海碗，都行，但是一旦带出去，就是军规处置。
可没人敢挑战军规的。
因此，这土豆他们是要带回家给家里人吃的。
当然，像是他们这样把土豆烤了吃的人还是少数，而且大多都是本地人。
更多的是把土豆贴身揣着，琢磨着明儿一赶早就把这土豆寄回家。
国师大人可是说了，这土豆耐放着呢。
寄回家给家里人当做粮种岂不好？
他们知道这是劣等品，就算当种子产量估计也不高。
但就算不高，正常种子也能亩产个四五千斤，再不高也能有个一两百斤吧。
一两百斤……都赶上粟米收成了（此时闵洲有亩产六七百斤粟米的事还未传到北边来）。
这可是进项啊。
至少可以不用再让家里人的裤腰带勒那么紧了。
他们盘算着，目光就更加巴巴的贴着锅里的土豆块了，流露出些可惜。
但嗅到香味，觉得吃一次土豆也行，毕竟是上将军下令说让吃的，他们也没法阻拦这些土豆被煮了。
有一个土豆就够了。
他们满足的拍了拍揣在怀里的小土豆，珍而终之。
种个两三番，就有足够的粮种啦。
至于国师大人所说整个大梁都会有粮种种植，不用再饱受饥饿……
“谁知道到了他们自己家乡会是什么时候呢？”仲大人低低道：“他们自己手中就有粮种，虽然只是一颗，但也是希望，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
他身侧是何翠枝，察觉到仲大人重焕荣光，要把推广云花、粮种为己任坚决想法，给他送来土豆详细种植内容的何翠枝。
她找了一圈见仲大人跟个小兵似的，端着个碗排在队伍中，把抄录了信息的纸给了他之后，察觉到手里拿着烤土豆的人寥寥无几，忍不住疑惑。
听完仲大人的话，喜何翠枝心中最后一丝茫然也散去。
对仲大人这么大年纪还要继续操劳值不值得的茫然。
虽然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具体发展，可封建时代、皇权集中却政不下县的时代，赈灾粮都能被一层层剥削，最终到了灾民手中万分之一都不见的有的时代。
仲大人……这番亲试亲为，自然值得，怎么可能不值得？
何翠枝突然觉得，“国师大人”这个名称不能仅仅是个称呼，还要加上一点点权利。
只有有权利，才能把那些“吞人吃血”“食民膏脂”狼豺虎豹变成有恻隐之心，为民立一点点命的”父母官“。
心中有了想法，因为对这个时代某些黑暗面而怅失酸苦的何翠枝情绪逐渐平复。
而随着她和仲大人的交谈，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打到了土豆羹。
“豁！还真是一海碗啊！”
“瞅你这话说得，上将军啥时候说话不作数过？小心我给你一拳头！”有人忍不住对发声感叹的人挥了挥拳头。
然而拿人一点凶巴巴的回应都无，甚至连“我只是感叹一下，没其他意思”的解释都没说出口。
因为他已经埋头在海碗里，呼哧呼哧吃得跟个小猪仔一样香喷喷了。
挥舞着拳头的另外一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至于吗？”又不是没有喝过羹汤。
只不过多了一点土豆而已。
然而事实表明，至于！真的至于！
因为在挥舞拳头的小兵吐出这三个字后，那人已经把一整个海碗的吃食全都给吞进了肚子里，抹了一把嘴巴，满脸犹有未尽。
听到挥舞拳头的小兵的话，两只眼睛瞬间跟探灯似的看去：“不至于，不至于，这土豆一点都不好吃，差点把我吃的难受死，咱俩关系这么好，我看不得你吃苦，你的我帮你解决了吧！”
都是一个大通铺上的兄弟，这些年朝夕相处，谁还不知道谁？
在对方眼睛发光看过来的瞬间，那小兵立马就护住了手里的碗，蹬蹬蹬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险险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
“去你丫的，还想抢老子的饭，上将军不是说了？给咱们吃到饱，吃到撑，吃到腻歪，你想吃继续去排队区啊。”
小兵狠巴巴的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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