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州，神郅。
一封边境发来的急报传到军机大营时，不想大都督不在营中。大将卫田基是大都督的心腹，他除了无法调动军队之外，拆看各地军报不在话下。在得知庄鲁指派荀蘸、佘莽、甘昙三人出使翼州之后，他盱目揣测几时，赶忙换了轻装迈出军营，去了都南郊外。
一处颇具规模的大宅里，内堂座无虚席，堂上首座坐着陆踟和陆躅两位鬼帅。
堂下两排座位中，虚耗坐在右首，再往下，则坐着来自别州的四位公爵；至于左首座位，其端坐之人，正是意欲谋反的比目公齐鸢。
但在此时，大都督齐鹦竟然坐在他的旁边。
不管是齐鸢，还是齐鹦，都是翼武王齐衔的儿子，惟独不是一母所生。在翼武王尚未确立世子之前，身为王子的他们，但凡有点机会袭位的，都曾相互仇视、残害，而齐鹦本有三个同母兄弟，后来全被齐鸢陷害了。
如果这会形成仇恨，那就刚好解释了齐鹦以前，为何总与齐鸢保持距离，从不来往，甚至有时还会爆发一点不大不小的摩擦。
不过呢，齐鸢从未把齐鹦放在眼里，因为他与当今翼王是同父同母的兄弟。而齐鹦是庶出也就罢了，母亲还是无所依附的寒门之女。要说害死齐鹦的同母兄弟是感觉到了威胁，倒不如说是杀鸡儆猴，以震慑其他不知好歹的兄弟。
王室中的暗斗各州都有，自齐鹏继位以后，可以说是基本安内了。他年轻时很有一套，各种心术玩得炉火纯青，以致列位兄弟全都安分守己，不敢滋生任何杂念。
现如今他老了，心里的事情一多，早年患的疑心病就越重。比如大都督一职，权利太大，他换来换去，总是不放心，故而擢升这个威望平平的齐鹦出任大都督。
但齐鹏也不糊涂，因为齐鹦身怀巅峰象翥之修为，并非没有分寸而胡乱钦点。
只是啊，齐鹏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明面上与齐鸢不睦的齐鹦，此时竟和齐鸢坐在一起搞谋反。
田基一进门，齐鹦刚和齐鸢贴耳交完话，但他将庄鲁指派三位象翥出使翼州一事禀明后，他们两个人顿时禁言了。
此时此刻，陆踟、陆躅，还有虚耗及其别州的几位公爵，也全都缄默了一阵子。
很快，虚耗笑道，“也不奇怪，本老的目标原本是大明宗，而神尊之所以改变计划，可能是察觉到玄机城那边有了什么消息，这才合兵一处。玄机城的鼻子向来很灵，现在庄鲁掺和进来，很可能就是玄机城对他下达的指示。”
齐鸢点了点头，“鬼老所说，正是在下所想。”
齐鹦附声道，“这庄鲁真要干预进来，就不能如期起事了。”
虚耗看了看陆踟和陆躅，拄着短拐欠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门前看着天空，“本老之前，已经带了几十位象翥过来，现在两位鬼帅和几位公爵过来，又添了几十位象翥。这一群一群加在一块，足有五十余位象翥，大都督要说不起事，那么神尊听了作何感想？”
“这……”齐鹦不敢出声了。
此时，别州的四位公爵态度微妙：那赢州喀喇公归海豹，在跟幽州剻川公皇甫鲜窃窃私语；那汉州渤海公鹿谶，在与黎州轩辕公罗操大眼瞪小眼。
不管归海豹和皇甫鲜有何思量，反正罗操很想拍拍屁股走人，因为他和鹿谶根本合不来，而这次被迫与之联手，本来心里就已不舒服了。
跟罗操同行的罗呙和罗獾，也不想罗生门卷进一场不知结果的战局当中，可面对赶尸派的淫威，如若此时真敢拍拍屁股走人，那么当初也不会响应旱魃的号召。
罗獾找不到破局的法子，便对罗呙轻声道，“也用不着害怕，神尊马上就要来了，有他鼓舞大家，还怕什么庄鲁？”
这句话像是说给大家听的，因此他的话音方一落去，众人便就开始议论纷纷。
“神尊会来？”
“当真？”
“要是神尊……”
“不错，神尊会来！”陆踟高声说完，见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随之凝视陆躅，“你这样乱说，希望神尊不会责怪，否则我可不陪你进油锅！”
虽说此事可以鼓舞士气，但陆躅绝不敢事先泄露，他有些吃惊地看向罗獾，“你小子怎么知道神尊大人将会亲临？”
罗獾正要说话，罗呙瞪了他一眼，随之拱手赔笑道，“恕罪，恕罪！他一定是猜的！”
陆躅闷哼一声，收回目光，接着冷声道，“纳兰荘不足为惧，端阳也不足为惧。罗獾说得也对，要是庄鲁来管闲事，神尊大人正好可以夺了他的魂瑰。”
陆踟紧随其后，厉声道，“而今计划已定，诸位只需听令，不得再议，谁敢再言，即刻暴杀！”
见众人拱手，道了一声“诺”，他目光一抬，颁令道，“你等各自准备，于本月二十日戌正起事，届时喀喇公和渤海公率领各自人马径往南宫门待命。剻川公和轩辕公则率领各自人马径往东宫门待命。诸位切记，不到起事之日，决不能暴露任何踪迹，至于具体怎么安排，后面本帅自有调遣！”
四位公爵莫敢不从，全都颔首领命。
陆踟又对着齐鸢和齐鹦睨道，“你们二人，务必联络好大廷尉和大护宰等众，一定要让四位公爵的人马顺利破门，如若不然，拿你们是问！”
齐鸢和齐鹦仍有疑问，却是不敢出声，只好拱手遵令。
虚耗站在堂门前静默许久，但见陆踟和陆躅二人迟迟不对自己下令，不由得心里发怵，而后拄着短拐快步上前，质问道，“两位鬼帅，当真不用本老效劳？”
“你？”陆踟对着虚耗的短拐看了一眼，不禁哈哈大笑，“路都走不稳，安能效力？不如歇着！”
一句话，使得虚耗火冒三丈，但他也不敢直接发飙，故而双眼冒着火星子，“你这厮的鼻子抬得真高！但你这般目中无人，有无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
其眼神似毒刺，连旁边的陆躅都被蜇了一下，他身子一凛，连忙站起来赔笑道，“在下的兄弟开个玩笑罢了，虚耗鬼老何必动怒？”
陆踟倒是不惧，一面不动如山，一面冲着虚耗反眼怒视，“本帅一切之安排，乃受神尊大人之命，你若不服，又待怎样？”说罢，化嗔为笑，“不过也对，你虚耗鬼老的本事确实不俗，要说去地狱谋个仕途，也不是不可以的！”
奚落之声，不留半分颜面，虚耗眼睑颤动，却被“神尊”二字压得不敢说话。悻悻地扫视众人，但见满堂之人，皆是将脸侧到一边，谁也没有替他发声，貌似只在一个瞬间，他这个鬼老已然没有任何威望可言了。
呆滞地垂首片刻，他抬起眼睛，出声道，“那位纳兰尊者仍在宫中，要是两位鬼帅有力应付，本老也不想乱动筋骨……”
“有华赣和朱珪，虚耗鬼老大可不必动，毕竟乱动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陆踟打断一声，又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当然了，本帅这样安排也是为你好，想那殷鸦和侯白两位鬼老已经死了，倘再让你冲锋陷阵，那么我们赶尸派之内，再也找不到一个辈分如你的人了，是不是？哈哈哈……”
人生在世，是该荣辱不惊，然而类似这样的羞辱，虚耗很久没有遭受过了。
要说是被旱魃羞辱也罢，可偏偏羞辱他的，仅仅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二等货色。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起，众人全都跟着陆踟和陆躅不辞而去，独剩他一人坐在椅子上沉默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悲颜惆怅地走出堂外信步院中，似乎有一种想法一直在他心里徘徊，末了眼神一紧，终于做了决定。
只见他衣袖一挥，很快就有一张黑色符箓夹在他的指尖。
片刻过后，符箓一扔而化，变作一只拳头大小的青鸟高飞而去。
无从猜测青鸟飞往了何处，但须臾之后，天上刮下一阵怪异的风，直教他的衣袂和须发不住翩跹。
风止后，他整理整理衣冠，又捋了几下胡须，不意一个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胡须全白了，——又老了很多，——这自是寿元耗尽的征兆！
“你唤本尊，莫非有重要的事相告？”燃灯的声音响起。
虚耗听到声音，就有点懊悔了，但他抬起头，见燃灯拄着锡杖徐徐走来，还是无声拜了一拜，惟独紧闭唇齿，不发一言。
“你不说，本尊也知道。”燃灯轻轻一笑，“既然五十多位象翥集结在此，那么旱魃一定是想在猎奇大会开始之前试试屠刀。”
“瞒不过燃尊。”虚耗苦笑一番，点头道，“是，旱魃确实要在这里搞一场屠杀。”说罢，又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道，“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燃灯收了收衣袂，“自然是引出本尊，杀了本尊。毕竟本尊的手里掌握不少收藏，虽说本尊不会利用，可他却能用到极致。”
“燃尊，属下并不觉得你会出现，谁知你真敢出现。怕只怕，是冲着属下来的。”虚耗侧过身去。
“别慌张。”燃灯轻轻笑道，“你手里的祝寿丹，本尊不要，本尊要的是长生丹。那东西只有两颗，若不杀了旱魃，本尊绝不可能拿到。”
“杀……”虚耗不住惊然，“莫非燃尊和绮罗鬼老有了计划？”
“你那么效忠旱魃，此事能说与你听吗？”燃灯淡声说道。
“属下倘有异心，又怎会再次联络燃尊？”虚耗恭敬道。
“来时，本尊还真怕这是一个陷阱。”燃灯斜去一眼，“本尊敢来，并不是相信你，而是掐算了一下时间。这时的红眼老怪，绝不可能出现在翼州。”
“那两个土鸡瓦狗定于本月二十日戌时行动，现已不足三天了，旱魃总是要来的，或许明日就到。”虚耗忽而紧张道，“燃尊，属下通知你来，是想让你告知玄机城，若再不增援翼州，纳兰荘等人必遭屠戮。”
“你为何关心那些人的死活？而且他们是生是死，与本尊何干？”燃灯说道，“本尊来此，可不是为了当什么联络人，其主要目的，是想托付你一件大事。”
“何，何事？”虚耗战战兢兢地问。
“你且听好。”燃灯说完，利用玄音逐一交代。
虚耗仔细听完，神色无比凝重，玄音道，“没有古城主，此事实在冒险，何不等到猎奇大会那时再动手？”
燃灯踱了两步，玄音道，“苗绮罗有办法对付他的无相鬼火，再者说，左城辅能够冒出这个想法，肯定是做足了准备。要说风险，这确实冒了天大的风险，但本尊需要长生丹，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虚耗沉默少时，背过身去，玄音道，“太冒险了，况且禹治那家伙诡计多端，燃尊为何信他？要是等到猎奇大会动手，我们几乎有九成的把握。”
燃灯攥紧锡杖，玄音道，“本尊信的是苗绮罗，你觉得她会拿明尊的性命开玩笑吗？要说你害怕，本尊可以容你观望，倘若形式对于我方不利，你可以选择效忠旱魃。说到底，长生丹只有两颗，要你担上巨大的风险也不太现实，不是吗？”
虚耗转过身，玄音道，“属下当然想助燃尊你啊！要是燃尊准许属下当那一根墙头草，此事根本用不着犹豫！”
“是吗？”燃灯笑叹一声，“本尊知道，你一直很想要那具尸奴，要是你这么说的话，那具尸奴现在就可以还你。”
听此一言，虚耗激动万分，连忙拜谢，“燃尊尽管放心，效忠燃尊一直都是属下的第一选择。”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燃灯取出一只两拃多长的袖珍木棺，“待到那日，要是我等败局已定，你效忠本尊只会跟着送死，这的确毫无意义。倘若情况不对，由你了结本尊的性命，也是一个不错的效忠方式。本尊可不想被那旱魃生擒。”说完，则把手里的袖珍木棺递出，“这具尸奴，本尊替你保管的很好。”
“属下……”虚耗接过袖珍木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见他的嘴角忽高忽低，显然是在极力掩饰内心的喜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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