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土在晨光里泛着雪似的白,是安徽萧县的高岭土,筛过三遍后,细得能像面粉一样从指缝流泻。林砚用木耙把白土耙匀,黄铜尺量过,正好五寸厚——白土属金,防风化,这层要铺得比红土更匀,才能挡住西北风对柱础的侵蚀。苏晓站在一旁,手里的陶瓮倾斜着,糯米汁顺着木瓢边缘,缓缓浇在白土上,汁水流过的地方,白土渐渐透出浅琥珀色,像给雪盖了层薄纱。
“慢着浇,”老周走过来,指了指白土边缘,“白土吸汁快,浇急了会往红土里渗,得绕着柱础浇圈,等外圈吸透了再浇中间。”他蹲下身,指尖触过刚浇完汁的白土,指腹能感觉到土面的黏性——这是糯米汁开始与土结合的征兆,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土与汁共生”的道理。
林砚按着老周说的,调整木耙的角度,把外圈的白土轻轻往中间拢了拢,形成一个浅坡,这样糯米汁就不会往外溢。“周师傅,您当年夯白土的时候,也是这么浇汁吗?”他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老周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忽然飘向景山的方向,像是穿透了晨光,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场景。
“三十年前,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这景山脚下,比现在热闹多了。”老周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岁月磨过的粗粝感,“那时候故宫刚做完一次大修,陈敬鸿还跟我是师兄弟,我们师父带着我们,在景山脚下整理古建材料,其中就有当年修万春亭剩下的五色土。”
苏晓浇糯米汁的手猛地停住,陶瓮在手里晃了一下,几滴糯米汁滴在白土上,晕开小小的印子。她下意识地攥紧陶瓮把手,指节泛白——这是她第一次听人说起父亲年轻时的事,还是从老周嘴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沉重。
林砚也停下了木耙,认真地听着——老周很少提过去的事,尤其是关于陈敬鸿的,这次主动说起,肯定有缘由。
“那时候陈敬鸿脑子活,总说‘老法子太慢,跟不上时代’,”老周的指尖在白土上轻轻划着,像是在画当年的场景,“有天他突然跟师父说,想把景山下的五色土挖出来,盖个‘现代文物展览馆’,玻璃幕墙,钢结构,说‘让游客站在里面,能看见景山的树,还能看文物,比守着一堆老土有用’。”
他的声音顿了顿,风从松柏间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像是把当年的争执也吹到了眼前。“我师父当时就火了,把手里的铜尺往地上一摔,说‘你知道这五色土是啥吗?是明代修镇物时埋下的根基,是故宫的龙脉!挖了它,万春亭的柱础用不了十年就会位移,镇物一倒,故宫的古建就没了屏障!’”
林砚心里一震——原来柱础位移的隐患,三十年前就差点被陈敬鸿引爆。他看向柱础,此刻的柱础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可谁能想到,几十年前,它差点失去最关键的守护。
“陈敬鸿不服啊,”老周接着说,语气里多了几分惋惜,“他说‘什么龙脉镇物,都是封建迷信!土就是土,能盖楼、能赚钱,才叫有用!’那天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工地上的人都围着看,有人说陈敬鸿懂变通,有人说我死脑筋,只有师父站在我这边,说‘守古建,就是守根,根不能断’。”
苏晓的头埋得更低了,笔记本在手里攥得皱巴巴的——她从小听父亲说“要做现代古建修复”,却从不知道,父亲当年想挖的,是故宫的龙脉根基。她忽然明白,老周为什么一直对父亲那么警惕,不是因为私怨,是因为父亲真的想毁掉老祖宗留下的根。
“后来呢?”林砚追问,他能想象到当年的激烈,却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保住五色土的。
“后来陈敬鸿偷偷找了施工队,想夜里挖,”老周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激动,“我知道了,带着几个师兄弟,守在景山脚下,从天黑守到天亮。他带人造访的时候,我拦在挖掘机前面,跟他说‘要挖土,先从我身上压过去’。”
他抬起手,林砚才看到,老周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浅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那天他急了,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摔在施工队的铁锹上,就留了这疤。”老周摸了摸疤,语气却轻了,“但他也没敢再挖——师父已经把这事报给了文物局,局里派了人来,把五色土划为‘重点保护古建材料’,他才没辙。”
“那之后,陈敬鸿就离开故宫了?”林砚问。
“师父把他逐出师门了,”老周的眼神暗了暗,“师父说‘你连根都想断,不配做古建修复师’。他走那天,跟我说‘老周,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老法子没用,现代的才是最好的’。”
风更大了,吹得松柏叶子“沙沙”响,像是在为当年的争执叹息。苏晓忽然小声说:“周师傅,我爸他……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吗?”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有愧疚,也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期待老周能说“不是”,可老周的回答,却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他要是觉得自己错了,就不会仿造斗拱,不会想破坏乔家的影壁了,”老周看着苏晓,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惋惜,“他走了三十年,心里的‘现代优越论’,从来没变过,变的是他的手段——从当年的明着挖,变成现在的暗着破坏。”
林砚拿起枣木夯,双手握住夯柄,忽然觉得这夯比之前更沉了——这不仅是夯土,是在补三十年前的遗憾,是在守住师父和老周当年拼命护住的根。“周师傅,您放心,这五色土,我一定夯实了,不会让陈敬鸿的心思得逞,也不会让您和师父当年的守护白费。”
老周看着林砚,眼里露出欣慰的光——林砚的眼神,像极了当年的师父,有对古建的敬畏,有对传承的坚定。“砚儿,你知道为什么我非要让你用五色土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黑土,土粒黝黑,带着淡淡的腐殖味,“这是当年师父留给我的,是景山下最老的五色土,比你曾祖父修暗渠时用的还要老。”
他把布包递给林砚:“这土能镇住水,能稳住基,更能守住人心——陈敬鸿丢了的,就是这颗‘守根的心’。你能守住这土,就能守住故宫的根,也能守住你林家的根。”
林砚接过布包,土粒在布包里轻轻晃动,像是在传递着几十年的守护力量。他忽然明白,老周讲这段往事,不是为了诉苦,是为了让他明白“守护”的意义——不是简单的修复古建,是守住老祖宗传下来的文明,守住不能断的根。
苏晓走到林砚身边,把陶瓮递给他:“林哥,糯米汁还有半瓮,我们把白土夯完吧。”她的声音比之前坚定了些,眼神里的犹豫少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帮父亲,得跟林砚一起,守住这根,守住那些老祖宗留下的宝贝。
老周点点头,站起身:“开始夯吧,白土要‘轻夯’,每寸土砸两下,别把土砸裂了。”
林砚举起枣木夯,夯头在晨光里泛着光。“咚!”第一下砸在白土上,声音沉实,没有溅起土粒。苏晓站在一旁,手里的笔记本翻开着,认真记录着每一次夯击的数据:“白土铺厚五寸,浇糯米汁一瓢半,夯击次数:每寸两下,密度1.6g\/cm3……”
老周站在柱础旁,看着林砚和苏晓的身影,又看向景山的方向——三十年前的争执仿佛还在耳边,可现在,他看到了传承的希望。风渐渐小了,晨光里,白土被夯得越来越实,像一层坚固的铠甲,护着柱础,也护着故宫的根。
林砚的手臂一次次抬起、落下,夯头砸在白土上的声音,在景山脚下回荡,像是在对三十年前的争执作答——老法子不会过时,根不会断,守护,也永远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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