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组办公室的夜格外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夜鸟翅膀声,和桌上斗拱模型轻微的木纹收缩声。林砚坐在老周对面,看着老周从铁皮柜里翻出一个褪色的蓝布包,手指摩挲着包边的磨损处,像是在触碰一段沉在时光里的往事。
“该跟你说说我和陈敬鸿的事了。”老周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打开蓝布包,里面裹着一叠泛黄的木构图纸,最上面一张画着长城敌楼的斗拱结构图,边角处签着两个小字——“周”“陈”。
林砚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图纸,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的墨线却还清晰,能看到斗拱榫卯处密密麻麻的标注,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黑色。“这是……”
“三十年前的图纸,”老周拿起图纸,目光落在“陈”字上,眼神复杂,“那时候我和陈敬鸿都跟着李老木匠学木作,师父是宫里出来的老工匠,最讲究‘技以载道’,教我们做斗拱,先让我们磨三个月的凿子,说‘手稳了,心才能静,心静了,才能懂木构的规矩’。”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图纸上的斗拱:“那年秋天,我们跟着师父去修长城的一座敌楼,敌楼的斗拱塌了一半,师父让我们按清代的工艺复原,用老松木,做九踩斗拱,每一个榫头都要按‘楔入三分’的规矩来,确保越咬越紧。”
林砚想起自己拆太和殿斗拱时的场景,老松木的温润,自锁卡榫的巧劲,突然明白老周说的“规矩”是什么——不是死板的教条,是让木构活几百年的底气。
“可陈敬鸿不这么想。”老周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惋惜,“他刚画完图纸就跟师父吵,说‘用钢结构多快,焊一下就行,又结实,何必费半个月做一套木斗拱?’师父当时就火了,把他的图纸扔在地上,说‘你这是做木作吗?你是在毁祖宗的手艺!木斗拱能透气,能随天气收缩,钢结构冷硬,撑不了十年就得锈,敌楼是要站几百年的,不是搭个临时棚子!’”
林砚攥紧了手里的铜卡尺,卡尺的冷意透过指尖传来,他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师父的愤怒,陈敬鸿的不服,还有老周夹在中间的为难。
“陈敬鸿不服气,跟师父吵得面红耳赤,”老周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他说‘时代变了,传统的那套太慢了,现在谁还花时间学这个?能省事就省事,能替代就替代,这才是对的’。师父气得发抖,说‘你这是丢了根!没有这些慢功夫,没有这些老规矩,木作就不是木作,是一堆烂木头!’”
那天的争执没个结果,陈敬鸿摔了手里的凿子,凿子砸在青砖地上,蹦出的火星溅到了师父的布鞋上。“他走的时候说,‘师父,周哥,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传统的那套早就该被淘汰了,我要让现代工艺代替所有老木头’。”老周叹了口气,把图纸叠好,放回蓝布包,“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师父的作坊,我们再听到他的消息,是他在南方搞了个建筑公司,专做‘现代古建’,用钢结构仿木构,外面刷层漆,骗不懂行的人。”
林砚突然想起之前在造假工厂看到的仿品斗拱,那些直柱形的榫头,粘死的卡榫,还有陈敬鸿说的“故宫早该换成现代木构”,原来这些都不是一时兴起,是他藏了三十年的执念,是从那天摔下凿子开始,就没放弃过的“替代计划”。
“后来师父病重,临终前还说,‘陈敬鸿是个好苗子,就是走偏了,你们要是以后碰到他,多劝劝他,别让他把路走死了’。”老周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凉透的茶,“可我没劝成,反而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搞出‘涅盘’,仿造斗拱,想毁了故宫的老木构——他哪里是想替代,他是想把我们守的根,彻底挖了。”
林砚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找到之前记的“陈敬鸿理念”那页,在下面加了一行字:“三十年前因‘传统与现代’理念反目,弃师离门,执念至今,以‘涅盘’为壳,行破坏传统之实。”笔尖划过纸页,他突然想起曾祖父笔记里的一段话:“民国三十一年,见一青年工匠,弃木用钢,言‘古法无用’,恐为祸后世。”难道曾祖父当年见过的,就是年轻时的陈敬鸿?
“老周,”林砚抬头,目光坚定,“我曾祖父的笔记里,好像提到过类似的人,说他‘弃木用钢’,看来陈敬鸿的想法,早几十年就有了。”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很有可能,他这人认死理,一旦认定了‘现代好’,就再也听不进别的。”他看着桌上的太和殿斗拱模型,伸手碰了碰模型的自锁卡榫,“你看这卡榫,师父当年教我们做的时候,说‘这是木构的魂,能让斗拱活起来,不管过多少年,只要榫卯还在,斗拱就不会散’。可陈敬鸿偏说这是‘多余的麻烦’,他哪里懂,这‘麻烦’里藏的,是老祖宗对古建的敬畏。”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在斗拱模型上,模型的影子落在墙上,像一座小小的宫殿。林砚想起白天在太和殿广场看到的斗拱,那些历经百年的老木头,还在牢牢支撑着屋檐,它们见过康熙的朝会,听过乾隆的钟声,也看过近代的风雨,却依然站着,靠的就是那些被陈敬鸿嫌弃的“老规矩”“慢功夫”。
“他以为用钢结构、用仿品就能替代,可他忘了,古建不是冷冰冰的建筑,是有魂的。”老周的声音里带着感慨,“这魂,就是我们这些工匠手里的手艺,是师父传下来的规矩,是像你曾祖父那样,哪怕犯了错,也想弥补的初心。”
林砚攥紧了拳头,指甲轻轻碰了碰口袋里的铜卡尺——这把尺子,师父传给老周,老周又借给了他,现在,它不仅要丈量斗拱的尺寸,还要丈量人心的“规矩”。陈敬鸿丢了的,是对传统的敬畏;而他要做的,就是守住这份敬畏,守住太和殿的每一组斗拱,守住曾祖父没来得及赎罪的初心。
“老周,你放心,”林砚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会让陈敬鸿得逞的,我会用传统技艺修好太和殿的斗拱,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替代’,根本是在毁文物,是在丢根。”
老周看着林砚,眼里露出欣慰的神色,他拍了拍林砚的肩膀:“好小子,师父要是看到你,肯定高兴。记住,不管陈敬鸿耍什么花样,我们手里有手艺,心里有规矩,就不怕他。”
夜越来越深,修复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桌上的斗拱模型静静立着,自锁卡榫半弹着,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传统的魂,不会散;木构的根,不会断。林砚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陈敬鸿不会轻易放弃,涅盘的阴谋也不会就此停止,但他不再是那个被祖影裹挟的“罪裔”,他是故宫的修复师,是传统技艺的守护者,他要带着老周的期望,带着师父的教导,带着曾祖父的忏悔,守住这座宫城的骨血,守住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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