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27日,梅雨季的潮湿浸透了湖南科技大学计算机系的走廊。
我抱着装订好的论文穿过走廊时,老式吊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把墙面上“热烈庆祝澳门回归”的横幅吹得簌簌作响。
答辩室的木门上贴着褪色的红纸,“毕业论文答辩”几个毛笔字被雨水洇开边角,像极了我此刻忐忑的心情。
“刘军同学,准备好了吗?”
系主任陈锦教授推门时带出一阵风,他手里的搪瓷杯冒着热气,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被磨得发亮。
我注意到他西装左胸别着的校徽,金属别针在灯光下泛着青灰——那是建校初期的老款,比我的年龄还大。
答辩席上坐着五位教授,徐忠义教授居中而坐,他的镜片后闪过一丝审视。
我记得上周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论文封面上“分布式”三个字说:“互联网现在就是个大杂烩,服务器都架不稳,谈什么分布式?”。
此刻他正用钢笔尖敲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先说说你的选题意义。”
徐教授的声音像块冷硬的电路板。
我展开讲稿,投影仪在身后投出淡蓝色的光。
“1993年协议诞生后,互联网用户呈指数级增长......”
话未说完,就被徐教授打断:“国内连像样的门户网站都没几个,你谈分布式架构?去年美国Netscape浏览器才实现书签同步,你知道背后的技术漏洞有多少吗?”
左边王志国教授的手指在实木桌面上敲出均匀的节奏,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部,露出镜片后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
这双眼睛曾在去年的操作系统课上,让三个试图抄袭作业的学生当场冷汗淋漓。
此刻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论文里夹着的英文文献复印件上,纸边还留着图书馆激光打印机特有的焦糊味。
“分布式计算模型...”
他拖长的尾音里带着实验室级的严谨,指尖划过我手绘的客户端-服务器架构图。
“你在第三章提到的负载均衡算法,考虑过国内 ISp提供的拨号网络时延吗?”
他说话时习惯性地推眼镜,金属镜腿在灯光下闪过冷光,像在给每个字镀上逻辑的硬壳。
我注意到他中山装的第三颗纽扣始终扣着,即便在这样的梅雨天,领口依然挺括——这和他做学术报告时永远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风格如出一辙。
去年帮他整理《UNIx内核原理》讲义时,我见过他用红笔逐字校改的手稿,连标点符号都要用三角板对齐。
我的手心沁出冷汗,目光扫过答辩席上的《计算机工程》杂志,封面还是“client\/Server架构最佳实践”的专题。
“各位老师,虽然国内案例较少,但互联网的本质就是分布式系统。”
我点开投影仪的下一张幻灯片,“这是我整理的国外文献,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去年发表的《分布式系统设计原则》......”
“文献?”
徐教授突然提高声音,“学术论文要落地!你知道校办机房的服务器上周怎么死机的吗?就是因为学生鼓捣什么分布式存储,结果整个局域网瘫痪!”
他的钢笔在论文封面上划出一道深痕,像道不愈的伤口。
空气里弥漫着复印机油墨的味道,我想起在机房熬夜查资料的夜晚,56K调制解调器的拨号声像某种远古生物的低鸣。
“徐教授,我最近在微软官网发现......”
话刚出口,几位教授交换了眼神——那时候“官网”还是个新鲜词。
右首的张宏伟教授突然身体前倾,皮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作为系里唯一喝过“洋墨水”的海归派,他的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银色的领带夹——那是斯坦福校友会上发的纪念品。
他的目光停在我身后投影仪上的 d架构图,镜片后的瞳孔突然收缩,像发现了代码里隐藏的 bug。
“组件的位置透明性...”
他的英语带着硅谷口音,“你们知道微软去年在 +里增加了事务处理服务吗?”
他转向徐教授,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出类图轮廓,“我在 Sun实验室时,他们正在开发 EJb规范,本质上都是分布式组件模型的不同实现。”
徐教授的钢笔尖悬在半空,会议室里只有吊扇转动的“嗡嗡”声。
我翻开资料第三页:“这里提到,d通过位置透明性实现分布式计算,已经在windows Nt 4.0中应用。虽然国内网络基础设施滞后,但技术前瞻性......”
徐教授的钢笔尖在桌面敲出不和谐的节奏,显然对这种“崇洋媚外”的发言不满。
但张教授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刘军同学提到的 d白皮书,其实解决了 coRbA架构的对象引用问题。”
他从西装内袋摸出笔记本,上面画满了各种技术路线图。
“不过国内企业现阶段连 c\/S架构都没吃透,分布式系统确实像在沙滩上建高楼。”
他的语气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前沿技术的敏锐,又有对现实土壤的无奈。
我想起他开的“软件工程前沿”选修课,第一次课就放了段硅谷程序员在 Sun工作站前打乒乓球的录像,说“真正的技术创新都藏在咖啡渍和台球声里”。
此刻他望向窗外的校办机房,那里还摆着几台笨重的 dEc小型机,与他笔记本上的 Java applet草图形成荒诞的对比。
“等等。”
徐教授伸手接过资料,老花镜滑到鼻尖,“你怎么查到这些的?”
“校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用教育网专线连的斯坦福镜像站。”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逐渐平稳,“上周我在那里下载了二十多篇相关论文,发现分布式架构在电子商务、远程教育等领域的应用模型已经成型。”
陈教授突然笑了:“当年我们做计算机时,谁能想到现在能用鼠标点来点去?小徐啊,咱们得给年轻人留点试错的空间。”
他的搪瓷杯底轻叩桌面,发出浑浊的响声。
徐教授沉默了五分钟,这比我在机房跑通第一个分布式程序的时间还漫长。
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镜片:“这样吧,答辩可以继续,但你必须在结论部分增加对国内网络环境的可行性分析。”
他的目光扫过我衬衫上的墨迹——那是昨天修改代码时蹭到的。
王教授突然指着我的参考文献列表:“你引用了卡内基梅隆的《分布式系统概念与设计》第三版?”
他的表情缓和了些,毕竟这本书是他去年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
“里面提到的时钟同步算法,在拨号网络环境下误差能达到多少毫秒?”
我感到掌心的汗渍渗进论文封面的铜版纸,却也因此镇定下来。
“王老师,我在附录 b做了模拟实验,用 modem模拟 56Kbps链路,测试了 Ntp协议在不同网络抖动下的同步精度...”
当说到“网络抖动”时,张教授冲我眨了眨眼,这个在硅谷常用的术语显然让他感到亲切。
徐教授的钢笔突然停在“微软官网”四个字上,像遇到了无法编译的错误。
张教授趁机接过话头:“忠义啊,你还记得 97年我们去北京参加互联网研讨会吗?当时邮电部的人说国内上网用户才 62万,现在呢?”
他掰着手指计算,“cNNIc最新报告已经突破 400万了,技术储备总得超前半步吧?”
他的话里带着加州阳光般的乐观,与徐教授的保守形成鲜明对比。
我看见王教授悄悄把我的英文文献往自己面前挪了挪,镜片后的目光在 d的接口定义上停留许久。
那个总强调“技术要接地气”的老教授,此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吊扇的叶片在天花板投下晃动的阴影,像极了分布式系统里节点间闪烁的信号灯。
当张教授提到“windows dNA架构”时,我注意到他衬衫袖口露出的斯坦福校徽纹身。
这个在系里流传已久的传言,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真实。
原来真正的技术分歧,从来都不是保守与冒进的对抗,而是一群在拨号线与光纤之间奔跑的人,对未来不同的丈量方式。
走出答辩室时,夕阳把走廊染成暖橙色。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软盘,里面存着从微软官网下载的d开发指南。
远处传来拨号上网的“滴滴”声,像时代的胎动。
忽然想起徐教授办公室墙上的老照片: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巨型计算机,脸上满是对未知的敬畏。
或许我们这代人,就是要在教授们的疑虑与代码的闪烁之间,走出那条没人走过的路。
只是当我看见布告栏上“毕业生就业率83.7%”的红榜时,突然想问:当高校的教案还在讲磁盘分区时,硅谷的程序员已经在写Java applet了,这样的时差,要多久才能追上?
雨又下起来了,我把论文抱在胸前,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远处的雷声共振。
1999年的夏天,注定是个潮湿的开始。
喜欢人生何处是归途:花城网事三十年请大家收藏:(m.wuwenshuwu.com)人生何处是归途:花城网事三十年伍文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