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绝情殿内的空气,因着一声无意识的“子画”,骤然凝固,又在两人长久的、近乎窒息的静默对视中,悄然流淌,最终恢复成一种更为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状态。
骨头没有解释。那声呼唤滑出唇齿的刹那,连她自己都茫然无措,又如何解释?仿佛那是深植于灵魂某处的本能,在心神极度疲惫与松懈的关口,自行挣脱了理智的束缚。
白子画亦没有再追问。他眼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重新归于深不见底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又或许,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留下更为幽邃难明的底色。他将那卷关于洪荒之力的古籍留给她,又低声嘱咐了几句静心调息的要诀,便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孤绝,离去的脚步,却似乎比来时,更沉重了半分。
之后数日,绝情殿仿佛又回到了某种“常态”。
骨头大多时间留在侧殿,研读那卷古籍,配合药力调息灵识。白子画晨昏定省般,会送来汤药,偶尔带来一两卷他认为或许有用的、关于灵力疏导或上古阵法的残卷。他们之间交谈很少,且大多围绕着那些艰深晦涩的术法理论。绝口不提那夜的雷声与记忆碎片,不提摩严的警告,更不提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子画”。
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骨头能感觉到,白子画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时间似乎更长了。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评估或单纯的守护,更多了一种复杂难言的、仿佛穿透了此刻的她,在凝视着某个遥远时空的重影。当她偶尔因古籍中某个难题而陷入苦思,无意识蹙眉或咬唇时,她能敏锐地察觉到,那道目光会骤然变得深沉,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专注。
而她自己也不同了。那声“子画”像是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一扇尘封的大门。门后并非清晰的景象,却总有模糊的、带着特定气息和温度的“感觉”飘散出来。当她端起他送来的、温度总是恰到好处的汤药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碗壁;当她读到古籍中某些关于“守护”、“付出”、“逆天而行”的惨烈记载时,心口会莫名抽紧,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主殿的方向;甚至,在夜深人静独自打坐时,那清冷如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会毫无预兆地萦绕鼻尖,挥之不去。
她变得有些害怕独处,尤其是在夜里。白日的理智尚能压制那些纷乱的思绪和莫名涌现的感觉,可一旦夜色降临,万籁俱寂,那些被强行压抑的东西,便会蠢蠢欲动,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而梦,便是最好的,也最可怖的出口。
起初,只是零碎的光影,模糊的声音。渐渐,轮廓开始清晰。
今夜,梦魇来得尤为猛烈。
她仿佛沉在无边的、冰冷刺骨的水底。水是暗红色的,粘稠如血,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堵塞着她的口鼻,挤压着她的胸腔。她拼命想挣扎,想上浮,可四肢却被冰冷沉重的东西死死缠缚住。
是锁链。
粗大、黝黑、布满倒刺的玄铁锁链,一道又一道,缠绕着她的手腕、脚踝、腰身,甚至……穿过她的肩胛骨!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温热的骨骼,那触感清晰得令人作呕。锁链的另一端,延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传来哗啦啦的、令人牙酸的拖曳声,将她一点点拖向更冰冷、更黑暗的深渊。
好冷……好疼……
不仅是水底窒息的痛苦,锁链贯体的冰冷与刺痛,还有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寒意与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
黑暗的水中,似乎有光影晃动。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向上望去。
水面上方,是高高的、阴冷的石台。石台边缘,站着许多人影,影影绰绰,面目模糊,只能看到他们冰冷的、带着厌恶与恐惧的眼神,如同在看什么肮脏可怖的怪物。
而在那些人影的最前方,最高处,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么白,白得耀眼,白得冰冷,与周围粘稠的黑暗和血色格格不入。他背对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可骨头就是知道,那是他。是白子画。
他站在那里,如同九天之上无情的神只,俯瞰着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她。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为什么……
师父……
救救我……
好痛……
杀了我……
无数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哀求与绝望的呐喊,在她心中冲撞,却无法冲破冰冷河水的封锁,只能化作一串串无声的气泡,向上浮去,在那道白色身影的脚下破裂,消失无踪。
他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是错觉吗?
然后,她看到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不是要拉她上来。那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极其缓慢地,结了一个复杂而古老的法印。指尖有冰蓝色的光芒,如同最凛冽的寒星,开始汇聚。
不……不要……
骨头在水中疯狂地摇头,冰冷的锁链摩擦着伤口,带来更尖锐的痛楚。她想呐喊,想阻止,可只有更多的血水灌入喉咙。
法印已成。
他指尖那点冰蓝的光芒,骤然扩大,化作一道足以撕裂灵魂的、冰寒刺骨的雷霆,毫无怜悯地,朝着水底她的方向,劈落!
“不——!!!”
骨头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还残留着梦中呛水的窒息感和血腥气。眼前一片昏黑,只有那道劈落的冰蓝色雷霆,和那双隐在阴影里、无情俯瞰的眼眸,反复闪现。
是梦……是梦……
她双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指甲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现实。可掌心传来的刺痛,与梦中锁链贯体、雷霆加身的剧痛相比,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冰冷、绝望、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推入深渊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鲜活,盘踞在心头,久久不散。
她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张着嘴。目光惶然扫过黑暗的室内。熟悉的陈设,窗外微弱的天光,提醒着她此刻身处绝情殿侧殿,安然躺在床榻之上。
可是……那真的是梦吗?
为何每一次细节都如此清晰?锁链冰冷的触感,河水粘稠的腥气,那些人影冰冷的眼神,还有……他结印时,指尖那毫无温度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蓝光?
这不仅仅是梦。这是记忆。是那段被封印的、属于“花千骨”的过去,正在以最惨烈的方式,向她展露狰狞的一角。
她真的……曾被那样对待过?被锁链穿透,沉于血水,承受雷霆?而施加这一切的……是他?是那个如今每日为她送药、与她论道、在她因雷声恐惧时默默守护的白子画?
不……不可能……
理智在嘶吼,拒绝相信如此残酷的“真相”。可心底深处,那灭顶的绝望与深入骨髓的寒意,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她无法将其仅仅归咎于一个荒诞的噩梦。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涔涔而下。她抱紧双臂,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听到窗外极轻微的、仿佛树叶摩挲的声响,甚至能听到……远处主殿方向,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清浅而绵长的呼吸声。
他就在那里。一墙之隔,或许更近。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那股寒意变本加厉。梦中那道白色的、无情的身影,与现实中那个清冷沉默、却会在她痛苦时悄然靠近的身影,缓缓重叠,又激烈冲撞,将她本就混乱的心神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想逃离这里。立刻,马上。离这绝情殿,离他,远远的。
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天下之大,何处能容得下一个身负洪荒之力、记忆成谜、被长留世尊视为“灾祸”的“妖神”?更何况,体内那蛰伏的力量,与这绝情殿,与他,似乎有着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关联。逃,或许意味着更快的失控与毁灭。
无边的茫然与孤立无援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比梦中的血水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
“吱呀。”
极其轻微的一声响,是侧殿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脚步声。但一道清冷而熟悉的气息,随着夜风,悄然弥漫进来。
骨头浑身猛地一僵,连颤抖都停止了。她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将脸埋得更深,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是他。他来了。为什么来?是听到了她那声绝望的尖叫?还是……他一直就在附近?
她不敢动,甚至不敢抬头。黑暗中,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她蜷缩颤抖的背影上。那目光里,没有了白日里那些复杂难言的凝视,只剩下一种沉沉的、仿佛能感知到她所有痛苦的静默。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停在门边。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浓稠的黑暗。
良久,久到骨头几乎要窒息,才听到他低哑的、仿佛也被夜露浸透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稳,却比任何安慰都更直接地,穿透黑暗,抵达她的耳边:
“只是噩梦。”
四个字。简单,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将她从那溺毙般的恐惧和混乱联想中,短暂地拉出来一瞬。
是啊,只是噩梦。无论那梦境多么真实,多么惨烈,此刻,她确确实实,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没有锁链,没有血水,没有雷霆。
可是……那真的“只是”噩梦吗?
骨头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应。泪水,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眼眶的防线,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膝盖处的衣料。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无法言说的恐惧、茫然、被背叛的痛楚,以及此刻这复杂难言、让她既想逃离又莫名贪恋一丝虚妄温暖的处境。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啜泣的声音。可微微耸动的肩头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细微哽咽,在寂静的夜里,又如何能瞒得过他的感知?
门口的气息,似乎波动了一瞬。
他仿佛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又硬生生顿住。黑暗中传来他衣袖摩擦的细微声响,似乎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他只是站在原地,声音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破碎的温柔:
“我在。”
我在。
不是“别怕”,不是“没事了”,只是最简单的——“我在”。
无论你梦见了多么可怕的过往,无论你此刻多么恐惧与抗拒,无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多么深重的罪孽与鸿沟……
我在这里。
不会离开。
骨头再也忍不住,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呜咽声终于逸出唇齿,低低的,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在空旷冰冷的殿内回荡。
门口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如同化作了另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了这片庇护着她、也禁锢着她的黑夜。他没有再试图靠近,没有再出声安慰,只是用他的存在,他无声的守护,为她在这可怕的、逐渐清晰的梦魇轮廓中,撑开了一方短暂喘息的、真实的方寸之地。
夜色,依旧浓稠如墨。
梦魇的轮廓,在一次比一次清晰的噩梦中,逐渐显露狰狞。而那一声“我在”,是沉沦中唯一的浮木,却也不知,最终会将她带向更深的水底,还是黎明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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