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升腾的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并没有预想中那种皮肉焦烂的刺鼻恶臭，也没有凄厉至极的垂死惨叫。
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违背常理的事情。
要知道，就在几秒钟前，这里还是如同修罗场般的地狱，无数被病毒扭曲了心智的感染者正张牙舞爪地扑向中心。
但现在，金红色的火舌吞没了他们。
苏晴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做好了迎接炼狱图景的心理准备。
然而，当那股热浪扑面而来时，她感到的不是灼烧的刺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干燥暖意的风。
这火，不烧肉体。
它像是有着某种灵性，或者说，有着某种极度挑剔的“食欲”。
视野所及之处，那些被感染者原本狰狞扭曲的面孔，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竟不再抽搐。
火舌像是一把精细无比的手术刀，也是无数贪婪的清道夫，它们避开了人类原本的皮肤与肌肉。
精准地附着在那些暴突的青灰色血管、溃烂的脓包以及从毛孔中钻出的黑色菌丝上。
“滋……滋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声音。
那不像是脂肪燃烧的噼啪声，更像是无数细小的气泡在高温下破裂，又像是陈年的胶带被猛力撕开。
紧接着，令苏晴感到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在火海中翻滚的感染者们，没有一个人试图逃离。
相反，他们原本僵硬、痉挛的肢体竟然在火焰中舒展开来。
一个体型壮硕的感染者，原本被背后的骨刺撑得脊柱变形，整个人像只蜷缩的虾米。
此刻，火焰攀上他的脊背，将那根寄生的骨刺烧得寸寸断裂、化为黑烟。
他昂起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呃……啊……”
这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颤抖。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晴甚至会以为这是一种极度愉悦的呻吟。
那不是痛苦的哀嚎，那是释放。
就像是积压了数十年的脓肿终于被挑破，淤积在体内的毒血喷涌而出。
又像是背负了千斤重担的苦力，在卸下重负的那一瞬间，全身骨骼发出的脆响。
成百上千个感染者，在烈火中或是跪倒，或是仰面躺下。
他们甚至主动伸出双手，去拥抱那些金红色的精灵，任由火焰钻入他们的口鼻、耳膜，将那些盘踞在大脑深处的病毒焚烧殆尽。
黑色的烟雾从他们的七窍中升起，那是病毒绝望的离体。
它们在火焰中尖叫着——那才是真正的惨叫，是病毒死亡的声音，尖锐得如同指甲划过黑板。
但宿主们，却在这场大火中获得了久违的安宁。
苏晴看着这一幕，握刀的手缓缓垂下。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同时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被病毒折磨成怪物，只有在死亡（或者说净化）的这一刻，才终于找回了属于人类的知觉。
火海的中心，那个少年依旧站立着。
那个被称作“教主”的少年。
此时的他，已经看不出之前的不可一世。
那些原本环绕在他周身、用来防御和攻击的黑色触手，此刻正成为了火焰最好的燃料。
火势顺着触手疯狂向上攀爬，瞬间将他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啊……”
少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他踉跄了两步，似乎想要挥手扑灭身上的火，但那火焰像是有生命一般，死死地咬住了他体内的每一寸病毒网络。
苏晴警惕地后退了半步，虽然局势已定，但困兽之斗最为凶险。
然而，少年并没有发动攻击。
火焰正在剥离他的伪装。
随着一声声沉闷的爆裂声，少年身上那些类似角质层的硬壳开始脱落，露出了下面原本属于人类少年的白皙皮肤。
虽然那皮肤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如纸。
他体内那股庞大而恐怖的病毒能量，正在被这股特殊的火焰强制抽取、燃烧。
少年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这种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某种支撑他行动的东西正在被抽离。
他的力量、他的暴虐、他那能够号令丧尸的威压，都在随着黑烟消散。
苏晴看到，少年的眼睛变了。
那双原本充斥着猩红血丝、只有疯狂与杀戮欲望的眸子，随着瞳孔深处那一点黑色的病毒核心被烧毁，红光正在迅速退潮。
像是一场大梦初醒。
浑浊褪去，清澈回归。
那双眼睛里重新倒映出了火光，倒映出了废墟，最后，倒映出了站在他不远处的苏晴。
少年愣住了。
他似乎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围是一片火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正在一点点化为灰烬的双手。
没有血，没有肉。
他的身体早就已经被病毒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勉强维持人形的空壳。
当病毒被烧尽，这具躯壳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物理基础。
他的指尖开始崩解，化作细腻的灰色尘埃，飘散在热风中。
但他并不害怕。
相反，苏晴在他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孩子气的迷茫，以及一种深深的羞愧。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教主”，他变回了那个在末世中瑟瑟发抖、无依无靠的孩子。
记忆似乎在这个瞬间回流了。
那些被病毒驱使着吞噬血肉的画面，那些为了进化而残杀同类的场景，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少年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做错事的孩子遇到了家长，下意识地想要把手藏到身后，却发现双手已经消失了一半。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熊熊燃烧的火墙，直直地看向苏晴。
那个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让苏晴心脏猛地一抽。
没有仇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歉意。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
周围的火焰轰鸣声很大，但苏晴却清晰地读懂了他的唇语，听到了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声音。
“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哭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在努力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他看着苏晴，眼角的泪水刚刚涌出，就被高温瞬间蒸发，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太饿了……”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晴的心口。
不是因为贪婪，不是因为邪恶，仅仅是因为——饿。
这是末世里最原始、最无法反驳、也最悲哀的理由。
当饥饿感超越了理智，当生存的本能被病毒无限放大，人类就会变成野兽。
而这个孩子，他只是比别人饿得更久，饿得更狠。
他被病毒寄生，病毒放大了这种饥饿，驱使着他去吞噬一切能看到的东西。
他无法控制自己。
直到这一刻，火焰烧尽了控制他的恶魔，把他还给了自己。
但他也只剩下最后说这一句话的时间了。
话音刚落，少年的身影便彻底崩溃了。
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什么光芒万丈的特效。
他就那样安静地、轻柔地，像是一座由沙砾堆成的城堡被海风吹过。
从脚踝开始，一直到头顶，整个人瞬间崩解成了无数细小的光尘。
火焰失去了附着物，也随之渐渐熄灭。
原本喧嚣的战场，在这一刻彻底归于死寂。
只剩下一阵风吹过。
漫天的灰烬在空中飞舞，它们不再是黑色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接近雪的灰白。
纷纷扬扬，如同冬日里的一场初雪，缓缓落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苏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她的睫毛上沾了一点灰烬，轻轻一眨，便落了下来。
“并不痛苦的火么……”
她低声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些倒在地上的感染者们，此刻也都化作了一堆堆人形的灰烬。
他们保持着最后那一刻舒展、放松的姿势，仿佛只是睡着了。
这是这残酷末世给予他们最后的体面。
苏晴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高温灼烧后的干燥焦土味。
她抬起头，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
那里什么都没剩下，只有地面上一块稍微干净一点的砖石，证明曾经有人站在这里。
“如果你下辈子还能来……”苏晴收起刀，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低声道，“希望你能吃得饱。”
这是她能给予在这个疯狂世界中迷失的灵魂，唯一的祝福。
风更大了。
卷起地上的灰白尘埃，向着高空飞去，仿佛要飞向那个没有饥饿、没有病毒的遥远天际。
苏晴转过身，背后的火光渐渐暗淡，但她的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路还要继续走。
为了让剩下的人不再因为“饿”而变成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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