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方向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
整整三天,没有圣旨,没有斥责,什么都没有。
这寂静比雷霆万钧的怒火更让人不安。
他在等,等一个由头,或者……在等我想明白那个关于“徐福”的秘密,到底该不该让他知道。
而我,没时间干等。
敦煌城西的旧校场,黄沙漫天。
这里曾是戍卒操练的地方,废弃了十几年,地上还留着车辙和马蹄的印子。
现在,这里成了我“巡行书院”的地盘。
“一、二、三,起!”
几十个半大小子喊着号子,合力把一根粗大的木梁抬上新挖好的地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脸上、手上全是泥,但那股子力气,那亮晶晶的眼神,比校场上空的日头还要晃眼。
苏破愚,那个靠看星星给自己挣了个名字的少年,如今是这群孩子的大师兄。
他赤着膊,黝黑的皮肤上全是汗,正指挥着另一队人挖排水渠。
他嗓门大,骂起人来中气十足:“都说了,这边要挖深三寸!水往低处流,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几遍?不想晚上睡觉被淹死就给我使劲挖!”
柳媖抱着个木板,拿着炭笔,正挨个登记每个人的工分。
这活儿琐碎,她却做得一丝不苟,偶尔有少年报名字时声音小了,她还会凑过去,温声细语地再问一遍。
一切都乱糟糟的,却又充满了那种野草破土的生机。
这就是我想要的书院,不是什么之乎者也的清谈馆,而是一个能让这帮被时代抛弃的孩子学会怎么活下去,怎么活得更好的地方。
我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心里那块被咸阳的沉默压着的石头,似乎也轻了些。
就在这时,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我眯起眼,看向北边的地平线。
一条黄色的烟龙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卷来,烟龙之下,是马蹄扬起的尘土和铁器反射的刺眼光芒。
是骑兵。
“轲生。”我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
“在。”身后的阴影里,轲生应道。
“让兄弟们准备喝茶。”
“明白。”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四周的几处废旧箭楼和土坡。
那队骑兵很快就冲到了校场前,足有四五十骑,个个盔明甲亮,马匹雄健,一看就是精锐。
他们呈一个半月形散开,直接堵住了校场唯一的出口,把所有人都围在了里面。
工地上瞬间安静下来,少年们惊恐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下意识地朝我这边聚拢。
为首的一名军官催马向前,他约莫三十来岁,一脸的倨傲,下巴抬得老高,眼神从我身上扫过,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他腰间佩着一把华丽的横刀,刀柄上镶着绿松石,显然不是普通军官。
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你就是那个赤壤君,姜月见?”
我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军爷有何贵干?这里是国史馆督建的工程,不是你们兵部的操场。”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猛地拔出横刀,雪亮的刀尖直直指向我的咽喉,离我的皮肤只有不到三寸。
刀锋上的寒气,激得我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奉兵部令!”他高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查封违建学堂,拘捕蛊惑民心的逆贼姜月见!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骑兵齐刷刷地拔出刀,一片肃杀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工地。
那些少年吓得脸色惨白,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我却没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刀尖几乎要贴上我的皮肤,但我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甚至还笑了一下。
“兵部的令?这么大的事,公文呢?”
军官一愣,似乎没想到我死到临头还敢跟他掰扯这个。
“我就是公文!”
“哦?”我语调不变,“那敢问,兵部调兵的公文上,可盖有陛下亲赐的铜铃令印?”
他的脸色瞬间僵住了。
铜铃令,是我跟嬴政之间的一个秘密约定。
凡是涉及我本人及我所辖事务的跨部门调动,无论军政,必须有盖着我那枚铜铃私印的副令。
这是防止有人矫诏构陷我的最后一道保险。
他当然拿不出来。
“你……”他语塞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向前踏了一步,刀尖终于抵在了我的喉咙上,刺出了一点细微的痛感。
“《秦律·擅兴篇》,第二百一十三条,”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无朝廷虎符或相关令印,擅自调动五十人以上兵马者,以谋逆论处。为首者,斩。从者,没为官奴。”
我看着他那张开始渗出冷汗的脸,一字一顿地问:“这位将军,你现在告诉我,你想怎么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呼哨突然响起。
“嗖嗖嗖!”
校场四周的箭楼和土坡上,陡然竖起了四面黄色的旗帜。
三十多名信风使的身影显露出来,人人手持强弩,黑洞洞的箭头已经瞄准了这队骑兵。
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帮人立刻就会变成刺猬。
那军官的脸彻底白了,握刀的手也开始不稳。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大人,东西找到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墨鸢从一旁的工棚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捧着一只半尺见方的青铜匣子,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静。
她走到我身边,无视那把还横在我脖子上的刀,径直打开了匣子。
里面是一组异常精巧的齿轮和铜片,看起来像个复杂的玩具。
“这是我们从郑元甫那个老狐狸的密室里挖出来的‘定时火信器’。”墨鸢指着那组齿轮,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东西不用人操作,只要上了弦,每逢朔日和望日,它内部的机括就会自动敲击铜铃三次,向境外传递暗号。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望日。”
她说完,抬眼看向那名带队的军官,目光落在他腰间挂着的一枚小小的铜铃上。
那铃铛做工精致,显然不是军中制式。
“巧得很,”墨arik鸢继续说,“就在刚才,这东西响了。而这位将军腰间的铃铛,也响了三下。我耳朵好,听得出来,节奏一模一样。”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那军官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搜!”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轲生像猎豹一样扑了过去,那军官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掀下马背,死死按在地上。
轲生三下五除二,就从他贴身的内甲夹层里,搜出了一片薄薄的、打了孔的铜片。
“大人,是共鸣片!”轲生举起那铜片。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军官就是个移动的信号接收器。
“说,谁指使你的?”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军官浑身抖得像筛糠,最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是……是兵部的张侍郎!是他让我来的!他说您在边关私设学堂,聚拢人心,是天大的罪过。让我带人来驱散,最好能闹出人命,到时候把罪名全推到您身上,陛下震怒之下,一定会收回您的铜铃令权……”
真相大白。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
李承泽闻讯也带着一队亲兵赶了过来,看到这场景,气得破口大骂:“他娘的!把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拖出去砍了!”
那军官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赤壤君饶命!大人饶命啊!我只是一时糊涂,受了那张侍郎的蒙蔽啊!”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看李承泽,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群被吓坏了的少年。
良久,我开口了,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
“此人,不杀。”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承泽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人,这……”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虽然犯了死罪,但念在他最后能坦白罪行,没有造成真正的流血。死罪可免。”我看着地上瘫软如泥的军官,“活罪难饶。罚你为书院夯土三年,什么时候这书院盖好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走。”
我又转向柳媖:“柳媖,去立一块木牌,就叫‘悔过榜’。把他的名字、籍贯都记上去。告诉所有人,凡是以前做过错事,愿意改过自新的,都可以来这里劳作赎罪。每日记工分一分,攒够一千分,我亲自上奏陛下,为他消去罪籍,还他一个良民身份。”
这个决定,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湖里。
有人在底下小声骂我妇人之仁,放虎归山。
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出身底层、曾经犯过小错的戍卒和百姓,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光芒。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敦煌城都在议论这件事。
让我没想到的是,七天之内,竟然陆陆续续有十七名以前跟走私案有过牵连的小吏、差役,主动跑到书院工地来投案自首,请求加入“劳作赎罪”的行列。
他们交出了贪墨的钱财,只求能在悔过榜上留个名字。
书院的墙,一天比一天高。
而我立下的那块悔过榜,也一天比一天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风波会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平息时,一个消息从城内传来。
郑元甫,那个被我软禁在府中的前敦煌郡守,“暴病身亡”。
我赶到时,仵作正在验尸。
表面看,确实是心疾突发的样子。
但我绕着尸体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他微张的嘴边。
一股极淡的杏仁味飘了出来。
我让仵作用镊子撬开他的嘴,果然,舌根底下,藏着一粒比米粒还小的蜡丸。
捏开蜡丸,里面是一小片薄如蝉翼的绢帛。
展开一看,是一幅手绘的微缩地图,上面用朱砂标记了七八条极其隐秘的边境私道和接头暗号。
这已经足够让我心惊肉跳了。
但更可怕的,是地图右下角,绘着一枚小小的印章图案。
那图案我再熟悉不过——宗正寺卿的私印。
嬴政的叔父,嬴腾。
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事情,已经牵扯到大秦的宗室了。
我沉默了许久,默默将蜡丸和地图重新封好,贴身收起,没有声张。
回到书院工地,我把轲生叫到一旁,交给他一支特制的羽箭,箭头上绑着一小撮红色的羽毛。
“明天午时,你带十个最机灵的兄弟,扮成猎户,去玉门关外的第三泉眼附近埋伏。如果看到有黑衣人去烧那边的废弃粮仓,不要拦他。”
轲生一愣:“不拦?”
“对。让他烧。”我压低了声音,“你只需要看准时机,用这支箭,射掉他马鞍旁边挂着的皮囊。我要里面的信,活的。”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诱饵。
郑元甫死了,他们一定会派人来销毁最后的证据。
而我要让那个躲在宗室背后的影子,亲手把自己拽到太阳底下。
当夜,风雨大作。
我一个人坐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翻看着一卷我亲手编写的《民律浅释》手稿。
这是我打算给书院那帮小子们上的第一课。
窗外电光一闪,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庭院里那块还没来得及立起来的书院牌匾。
忽然,一道黑影从屋檐上掠过,动作轻得像只野猫,落地时悄无声息。
我没有动,只是缓缓吹灭了灯火,整个工棚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我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和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
等了约莫十息,一声极轻的弩机声响起。
“噗!”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墨鸢早就按照我的吩咐,在屋顶和窗沿布下了她那些小玩意儿。
一枚淬了药的铁蒺藜,精准地钉入了来者的左边小腿。
轲生带人冲了进去,很快就把人拖到了我面前。
是个死士,一身黑衣,被雨水打得湿透,嘴里还藏着毒囊,可惜被卸了下巴,没能得逞。
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里的狠厉,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提着油灯,凑近他的脸,轻声问:“谁派你来的?来偷那张星图,还是来烧这还没盖好的房子?”
死士的小腿还在流血,脸色惨白,却一言不发。
我笑了笑,合上手里的书卷,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你们这些人,总以为毁掉一个地方,就能杀死一种想法。可你们忘了,火能烧掉书,却烧不掉那些看过书的人。”
我站起身,望向工棚外那片风雨深处。
书院还没开,刀,已经出了鞘。
那死士看着我,眼中最后的一丝狠厉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讥诮。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尔等逆天而行,终将焚于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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