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早已燃尽。
林倾城坐在镜前,镜中人容颜依旧绝世,只是那双遗传自生母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与姣好面容格格不入的、近乎绝望的沉重。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镜面,仿佛要触碰那个被困在时光深处的、惶恐不安的自己。
一整日,他都在反复思量那个惊天的秘密——他不是母亲的亲生孩儿。
这几乎将他这些年所有的骄傲与任性都砸得粉碎。
然而,比这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他重活一世,竭尽全力想要挣脱……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将事情推向了更糟的境地。
毁灭,当真是无法更改的宿命?
这样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淹没他的口鼻,他再也无法独自承担了。
“……少姥在何处?”
他忽然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在书房。三小哥,鸾台的周大人刚走。”
“我要去见她。”
他推开书房门时,林星野正在灯下批阅文书。
烛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那坚毅的轮廓,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浴血奋战的影子缓缓重合。
见他进来,林星野有些意外地放下笔。
“三哥?你脸色很不好,可是身子还不舒服?”
“星野。”林倾城唤着她的名字,反手合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仿佛借此汲取一丝力量。
烛光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跳跃,那双向来顾盼生辉的美眸里,翻涌着林星野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你相不相信……”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书房内宁静的空气,“……人会重活一世?”
林星野执笔的手顿在半空。
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丑陋的污迹。
她缓缓抬头,对上兄长那双异常明亮、却又盛满了破碎感的眼睛。
“我死过一次。”
林倾城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前世,我死在凤仪宫的寝殿里,毒酒……是姜启华亲自命人端来的。”
说出这尘封已久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秘密,他心头竟泛起一丝奇异的、病态的轻松。
这个真相压在他心底太久,久到快要将他的灵魂都腐蚀殆尽。
林星野的眉头紧紧蹙起,但她没有立刻打断,只是握着笔杆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敏锐地注意到,兄长用的是“姜启华”,而不是往日常带着几分敬畏的“太女殿下”。
“你一定觉得我疯了。”林倾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泪水在眼眶中疯狂积聚,将落未落,“但求你,让我说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悔恨:“在前世,我们兄妹……我们两个的关系,并不好。”
“我忮忌你得到了所有人的爱,只因你是个女孩。而你觉得我任性妄为,不懂事,给家里招惹祸端。后来母亲和太女有意联姻,我……我一心想要逃离家庭的束缚,我以为,皇后的凤冠,远比镇北王府三小哥的身份来得高贵耀眼。”
林星野的目光微微闪动,沉默地听着,这确实符合三哥从前心高气傲的性子。
“是,我如愿了。”林倾城的声音里浸满了苦涩,“风风光光地嫁入东宫,成为太女正夫。母亲亲自为我送嫁,你虽与我关系不和,却也为我打点好一切,唯恐我在宫中受委屈。后来陛下驾崩,太女登基,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
他的眼神渐渐飘远,失去了焦点,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镶金嵌玉却冰冷刺骨的华丽牢笼。
“可是星野,你不知道,那些表面风光的背后是什么。深宫寂寞,步步惊心,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而最让我后悔的是……”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带着剧烈的疼痛。
“是因为我的任性,我的愚蠢,让我们兄妹离心!在我嫁入东宫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相见,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我怨你不理解我的选择,你气我不懂得珍惜家人的守护……”
泪水终于决堤,他却浑然不觉,任由其滑过苍白的脸颊:“直到后来,北境告急,母亲战死……”
说到这里,他猛地向前一步,死死抓住林星野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就是……今年冬天!北戎和盛国会联手突袭!飞鸟涧……她们会从飞鸟涧绕到母亲背后!”
林星野瞳孔骤缩,心头剧震——
飞鸟涧!
那是连北境军中许多中层将领都未必清楚的隐秘险道!三哥一个从未踏足边境、不通军事的后宅小哥,如何得知?!
一个荒谬的念头瞬间闪过她的脑海:三哥是不是因身世刺激和连日压力,产生了可怕的臆想?
然而,林倾城接下来的话,将她这丝疑虑彻底击碎!
“母亲她……身中十七箭……力竭……宁死不退……”
他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再次亲眼目睹那惨烈的场景。
“旌旗倒了……北境防线……全线崩溃……”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三小哥,而是一个在命运洪流中饱受折磨、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
他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东线……赵志勇……会叛变……引盛军长驱直入……京城……京城也危在旦夕……”
林星野霍然起身,打翻的茶盏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却充耳不闻。
军事机密可以打听,但三哥此刻眼中那彻骨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惧和悲痛,绝无作伪的可能!
电光石火间,他近日所有异常——对北戎使团异乎寻常的警惕,宫宴上那不顾一切的现身与失控,还有此刻这荒诞却细节惊人的告白……
无数线索在她脑中瞬间串联,指向那个唯一不可思议、却又唯一合理的解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所有的震惊、疑虑都被强行压下,眼中只剩下决堤般涌出的决绝。
她反手用力握住林倾城冰冷颤抖的手,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
“三哥,我信你。”
这三个字,如同赦令,又如同暖流,让林倾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他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林星野立刻扶住他,让他坐下,自己迅速铺开一张特殊的信纸,取出了王姥留下的暗号本。
“把你知道的一切,所有细节,时间,路线,全部告诉我。”她蘸墨疾书,语气快速而冷静,不容置疑。
林倾城看着妹妹迅速进入状态的侧脸,前世那个在国破家亡中独自支撑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沉稳如山、行动如风的妹妹缓缓重叠,却更加坚定,更有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开始一字一句地诉说那些刻骨铭心、浸满血泪的记忆。
“……具体时间,是腊月……腊月初七!没错,就在太后寿宴之后的雨夜……北戎主力在苍云隘佯攻,真正的杀招是五千精锐,由降将李忠带路,从飞鸟涧的绝壁借助绳索攀援而下……”
“……母亲当时在黑石谷……粮道被截,援军被阻……”
“……朝堂主和派……逼迫太女……”
随着叙述,那些模糊的前世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林星野专注的侧脸上。
烛光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紧抿的唇线,微蹙的眉头,都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这一刻,一个被他刻意遗忘的念头悄然浮现。
他们,并非血脉相连的兄妹……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颤,随即涌上无尽的酸楚与复杂。
即便没有血缘,他们之间也横亘着身世、过往与这摇摇欲坠的家族未来,太多无法跨越的鸿沟。
“还有……”他补充了一个模糊的记忆,“在我死前,似乎听闻北戎内部有变,左谷蠡王拓跋乌珠与女汗似有分歧……”
林星野的笔尖一顿,抬头深深看他一眼:“这个消息,很重要。”
她放下笔,走到他面前。
她比他高出不少,此刻垂眸看他时,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卸下所有防备的柔和与坚定。
“三哥,”她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无论你的生母是谁,无论你经历过什么,你永远都是我林星野的三哥,是镇北王府的三小哥。”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暖流,彻底冲垮了林倾城所有的心防。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冰河,而是带着解脱与温暖的溪流。
他忽然想起,从小到大,每次他惹了祸,挡在他身前的,永远是这个“妹妹”。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站起身,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不掺杂任何旖旎,只是一个在无尽黑暗和冰冷中挣扎太久的人,对唯一光源和热源的纯粹依赖与汲取。
在被他抱住的瞬间,林星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抬起手,轻轻地、却充满力量地拍着他的背。
“别怕,”她的声音沉稳地响在他耳边,“从现在起,我们一起面对。”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最有效的定心丸。林倾城慢慢松开她,胡乱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虽然眼睛红肿,但那深处一直笼罩的绝望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露出一点希望的微光。
“嗯。”他重重地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我们一起。”
林星野回到书案前,以最快的速度用密码写完最后几行,然后用特殊药水在空白处写下暗码,封上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火漆。
她没有片刻耽搁,立刻起身走到门边,摇动了唤人的银铃。
一名如同影子般的亲卫应声而入。
“青鸟。”林星野将密信递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厉与急迫,“即刻出发,昼夜不停,直送王姥手中!延误片刻,军法从事!”
“是!”亲卫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林星野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烛光旁的林倾城。
“三哥,”她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夜幕,“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一切。”
林倾城也转回头,轻声地,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心说:“这一世,我不会再让那些事情发生。我不会再任性,不会再让我们……离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誓言。
林星野侧头看他,烛光下,兄长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她简单地说,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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