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帘听政的初次亮相,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沉重的石子,涟漪荡开,改变了朝堂上下对这位母后皇太后的认知。无人再敢因新帝年长而轻视帘后之人,奏章递入养心殿时,官员们措辞愈发谨慎,仿佛那薄薄珠帘后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连日政务劳形,萧明玥面上不显,眼底的倦色却浓得化不开。这日午后,雪终于落了下来,细密的雪粒子敲打着琉璃瓦,渐渐转为柔软的雪花,无声地覆盖了朱墙金瓦,将紫禁城装点成一派素净。
萧明玥难得未有召见臣工,只在慈宁宫暖阁里,对着一局残谱,独自打谱。黑白棋子落在紫檀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雪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皇上驾到——”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萧明玥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如常落下。“请皇上进来。”
帘栊轻响,胤祉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肩头还带着未及拂去的雪沫,走了进来。他身量比前两年抽高了不少,面容褪去了些许稚气,眉宇间隐约有了少年的清朗,只是在那身象征身份的服色下,仍显得有些单薄。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依礼躬身,声音清越。
“皇上不必多礼,外面雪大,过来暖和暖和。”萧明玥放下棋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正巧,哀家一人对着这残局无趣,皇儿可愿陪哀家手谈一局?”
胤祉目光落在棋盘上,那纵横交错的纹路仿佛蕴藏着无穷奥秘,他眼底闪过一丝兴趣,点头道:“儿臣遵命。”
宫人无声地添了炭火,奉上热茶。母子二人隔着一方棋盘对坐,殿内只闻棋子落枰之声,以及炭火偶尔的噼啪。萧明玥执白,胤祉执黑。
初时,胤祉落子尚显生涩,多是遵循太傅所教的定式,一板一眼。萧明玥也不急,只随意应对,偶尔在他陷入长考时,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掠过窗外纷飞的雪花。
然而,棋至中盘,风云渐变。胤祉一改之前的保守,忽于一隅落下凌厉的一子,竟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势,试图切断白棋一条尚未完全稳固的大龙。这一手,看似冒险,却透着一种不属于他平日性情的锐气与决断。
萧明玥执白子的手停在半空,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胤祉脸上。少年皇帝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地盯着棋盘,那里面有一种他平日在她面前极少显露的、属于年轻帝王的锐利与……不甘。
她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指尖白子轻轻落下,并未直接应对那记凌厉的杀招,反而迂回到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布下了一着闲棋。
胤祉愣了一下,显然未明其意,思索片刻,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加强对那条大龙的围攻。
萧明玥依旧不疾不徐,又落数子,皆是看似散乱,不成章法。直到胤祉自以为胜券在握,准备给予最后一击时,他才骇然发现,自己那片原本稳固的腹地,不知何时已被那几着“闲棋”隐隐包围,气眼将尽,竟有覆灭之险!
他方才那记凌厉的杀招,此刻反而成了孤军深入,首尾难顾。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他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神色淡然的母后。
萧明玥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殿外飘落的雪,清冷而平和:“皇儿方才那一手,锐气可嘉。然,棋局如朝局,有时锋芒过露,未必是好事。”她指尖点向棋盘上那片即将被围的黑棋腹地,“你看,你若早些在此处补上一手,固本培元,自身无懈可击,再图进取,何至于此刻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她又指向自己那几着看似无用的“闲棋”:“有些棋子,落在当下看似无用,甚至愚蠢,却可能是在为数十手之后的局面埋下伏笔。为君者,需有纵观全局之眼,忍一时之得失,藏锋敛锐,待时机成熟,方可一击必中。”
她的话语,看似在讲解棋道,字字句句却都敲打在胤祉的心上。他想起前几日在朝堂上,自己几次想对吏部铨选提出不同看法,却都被母后轻描淡写地带过;想起母后对政务那滴水不漏的掌控;想起那些朝臣面对珠帘时那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母后教诲的是。”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儿臣……明白了。”
萧明玥看着他紧握的拳,和他低垂眼帘下那未能完全掩饰的不甘,心中了然。她不再多言,只将手中剩余的白子放入棋盒,淡淡道:“这局棋,便到此为止吧。皇儿还需多看、多思。”
“是,儿臣告退。”胤祉起身,行礼,转身离去。那背影在雪光映照下,竟比来时更加挺直,却也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倔强。
萧明玥独自坐在棋盘前,看着那盘未完的棋局。黑棋那条原本气势汹汹的大龙,此刻已陷入白棋的重重围困之中,败局已定。
她伸手,轻轻拂乱棋局,所有的厮杀与算计,瞬间归于虚无。
窗外,雪落无声。
母子弈棋,弈的不仅是黑白子,更是人心,是权力,是这深宫之中无法言说的疏离与试探。她知道,她的儿子,正在长大,而那被珠帘隔开的,不仅仅是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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