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漫过剑痴老翁的小腿时,他突然扯着草绳向前挣了挣。
百柄断剑在脚边码成的方阵被带得歪了两寸,金属摩擦冻土的声响像极了夜枭啼血。
萧云归的脚步刚迈出三步,便被这声异响钉在原地——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那道混着雪粒的嘶哑质问:“若我错了……那我这一生,忠的到底是什么?”
断眉客正哈着白气搓手,闻言缩了缩脖子。
他偷眼去看萧云归,却见那年轻人的背影微微一滞,透明的左手仍虚虚护着怀中少女的后颈。
苏青竹的睫毛还在颤,像片沾了雪的蝶翼,可她的心跳声此刻透过两人相贴的衣襟,清晰得能数出节奏。
“你忠的,是师尊的影子。”萧云归没有回头,归一剑的剑穗被风掀起半寸,扫过他下颌紧绷的线条,“而我要找的,是他的心。”
这句话像把钝刀,划开了雪雾里凝结的沉默。
剑痴老翁的喉结动了动,枯树皮般的手指深深掐进草绳里。
他望着那行脚印越走越淡,突然低头盯着脚边的断剑——每柄剑的断口都齐整如切,是他亲手用三十年时间,在每夜子时以掌力震断的。
原来这些年他守的不是仇,是自己臆想的恨。
“人心比剑更难测。”断眉客突然压低声音,他的破棉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真要问那剑灵?它可是被青霄封印了百年的‘灾祸’。”
话音未落,怀中的温度突然轻颤。
萧云归垂眸,正撞进苏青竹半开的眼尾。
她的瞳孔还蒙着层水雾,却分明映出他的影子,唇瓣开合间溢出的气音裹着冰碴:“别去……它在等你……不是为说话。”
“竹姐姐!”小石头猛地扑过来,额头顶着萧云归的胳膊,毛茸茸的脑袋蹭得他手背发痒。
这孩子耳尖通红,刚才还贴在苏青竹腕间的手此刻正攥着他的衣角:“她的心跳!像井底那口老钟!咚——咚——咚——”
萧云归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记得三天前在万剑坟井底,那口锈迹斑斑的古钟被断眉客用铁钎敲出的节奏,正是这般沉郁绵长。
他慌忙取出断心玉,幽蓝的玉面在掌心发烫,原本模糊的血纹突然翻涌如沸——“剑灵非魔,是‘初代剑心’,被宗门视为异端”十四个字浮出来时,他的指尖几乎握碎了玉。
“原来……”他望着雪地里自己透明的左臂,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师尊总在深夜对着剑冢叹气,说“真正的剑道不该困在人心的茧里”;归一剑第一次认主时,剑鸣里混着陌生的清越之音,像有人在唱古老的剑谣。
“我随你去地宫。”
雾娘子的声音裹着松木香飘来。
萧云归抬头,见她发间的竹簪正泛着幽光,周身雾气凝成了件青衫——和师尊常穿的那件,连袖口的墨渍位置都分毫不差。
“师尊说过,唯有‘断脉之人’能听懂剑灵的话。”她指尖轻点萧云归透明的左臂,“你被时间割裂,与它同源。”
断眉客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里裹着雪粒的冷:“你们一个要问明白,一个要活命,一个要守誓……就我,”他扯了扯破棉袄的领口,露出颈间系着的半块铜钱,“只想活着走出北境。”
晨光终于漫过雪线时,一行脚印已深一脚浅一脚地碾过雪地。
萧云归怀里的苏青竹渐渐暖了起来,她的心跳与他的心跳叠成同一拍,像两根弦被同一双手拨弄。
归一剑在鞘中轻颤,剑尖始终指向南方——那里有断崖谷,有被封印的剑灵,有他等了三年的答案。
“到了。”断眉客突然停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雪。
前方雪雾不知何时散了,露出道深不见底的裂谷,谷口的风卷着沙砾打在众人脸上,像谁在暗处磨剑。
他指着裂谷深处,半块铜钱在颈间晃出冷光:“密道在……”
话音被风卷走了后半截。
裂谷里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像是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这行不速之客的脚步,惊醒了。
裂谷里的闷雷滚到近前时,断眉客的破棉袄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颈间半块铜钱泛着冷光。
他抹了把脸上的沙砾,声音比雪水还凉:“密道在倒碑林下——”风卷着沙粒灌进他喉咙,他猛咳两声,指节发白地指向裂谷深处,“入口被剑心锁封着,得用断心玉……和持剑者的血。”
萧云归怀里的苏青竹突然攥紧他衣襟,指腹隔着布料压在他心口。
他垂眸,见她眼尾还凝着薄冰,却在用力扯他衣袖——不是阻止,是催促。
“竹姐姐?”小石头踮脚去摸她手背,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缩回手,“她好烫!比火盆还烫!”
“持剑者之血。”萧云归重复这五个字,归一剑突然在鞘中震颤,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想起三天前万剑坟井底,断心玉浮出血纹时,未来之身曾在识海低叹“同源”二字。
透明的左手抚过归一剑的剑穗,指尖触到苏青竹发烫的后颈,突然发力——归一剑出鞘三寸,寒光掠过腕间,血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滚落。
断心玉在掌心剧烈震颤,幽蓝的光裹着血珠腾起,像条活过来的蛇。
众人眼前的雪地突然泛起涟漪,冰面裂开蛛网纹,露出下方嵌在冻土中的青铜巨门。
门上刻字被风沙磨得模糊,却在玉光中重新显形:“问剑者生,执剑者死。”
“好邪门的锁。”断眉客后退半步,靴跟磕在断碑上,“这字……像是用血写的。”
雾娘子发间的竹簪突然爆出幽光,她抬手接住一滴血珠,指尖凝出雾气:“是初代剑心的剑意。”她转头看向萧云归,雾气在她眼底凝成剑光,“你师尊当年,就是用这把锁,把剑灵困在地底。”
萧云归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望着青铜门上的刻字,记忆碎片如潮水翻涌——十六岁那年冬夜,师尊曾握着他的手,在雪地里画过同样的纹路;归一剑第一次认主时,剑鸣里混着的清越之音,此刻正从地底传来,像有人在唱一首他从未听过的剑谣。
“走。”他将苏青竹往怀里拢了拢,透明的左手按在她后心,“去倒碑林。”
风沙不知何时弱了,众人踩着断碑间的缝隙往里走。
小石头突然拽住萧云归的衣角,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哥哥!看!”
顺着他指尖望去,最深处的断碑上,垂着具青衫尸体。
死者脖颈被断剑穿透,双手却死死攥着一卷皮图,指缝里渗出的血在碑面画了个“井”字,血痕未干,还在往下滴。
“小剑奴?”断眉客倒抽一口冷气,“他不是三个月前被血月教抓去炼魂了么?”
萧云归快步上前,指尖刚触到皮图,死者突然睁开眼——那是双空洞的眼,眼白爬满血丝,却在看到他时剧烈震颤。
“北眼……”死者的喉管被剑贯穿,声音像漏风的破钟,“轮回井北眼之下……心井……”话音未落,尸体突然化作飞灰,只余下皮图“啪”地落在萧云归掌心。
皮图展开的瞬间,萧云归识海轰地炸开。
这是他寻了三年的夜行图最终段,图上用朱砂标着青霄剑派地宫的每道机关,而那个“井”字,正圈着地宫最深处的一处暗格。
更让他心惊的是,未来之身竟在识海沉默了——自他在荒庙觉醒以来,那个逆时间而来的自己从未如此安静,像在恐惧什么。
“为什么师尊要我逃?为什么剑灵要等我?”他攥紧皮图,透明的左臂开始泛起金斑,“为什么……我必须是断脉之人?”
雾娘子突然伸手按住他肩膀,竹簪的光映着她眼底的雾:“去青铜门。”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答案在里面。”
青铜门近在咫尺时,萧云归看清了门上的刻字。
“问剑者生”的“生”字,笔画里凝着师尊常用的青霄墨;“执剑者死”的“死”字,剑痕里浸着百年前的血锈。
他将断心玉嵌入门心凹槽,腕间的血顺着玉纹爬向门轴,每一滴血落下,门后便传来一声剑鸣,像有人在哭。
“哥哥!”小石头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腰,额头抵着他透明的左臂,“你的手!要没了!”
萧云归低头,见左臂已透明如雾,连血管都成了淡金色的光。
识海中,未来之身缓缓睁眼,那双眼与他此刻的眼一模一样,却多了道贯穿瞳孔的剑痕。
未来之身抬手,指尖几乎要触到识海屏障——不是攻击,是指引。
“如果我不进去,她就醒不了。”他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又看向昏迷的苏青竹。
她的心跳与他的心跳叠成同一拍,像两根弦被同一双手拨弄,“我要问明白。”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门缝里涌出幽蓝的光,裹着雪粒打在众人脸上。
萧云归迈出第一步时,左臂彻底透明,未来之身的指尖终于触到屏障,识海里响起一声清越的剑鸣。
门后传来一道声音,既像剑灵的低吟,又像他自己的回声:“你终于来了……这次,你是来杀我,还是来……认我?”
话音未落,萧云归的身影已隐入幽光。
青铜门缓缓闭合,门缝里漏出的光映着众人的脸——小石头哭着去扒门,断眉客攥紧半块铜钱后退三步,雾娘子的竹簪突然裂开细纹,剑痴老翁望着门后方向,枯树皮般的手指轻轻抚过心口。
雪雾重新漫过断崖谷口时,青铜门上的刻字在光中忽明忽暗。
门内深处,一道身影立在幽蓝的剑光里,望着前方悬浮的剑形光团。
那光团中央,映着另一个他——逆时间而来的未来之身,正举剑指向他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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