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鉴将最终修改誊抄整齐的法令文书小心吹干墨迹,叠好收入怀中。做完这一切,他才惊觉棚屋缝隙中透入的天光已变得昏黄柔和,不知不觉竟已在案头耗费了整个下午。他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正欲起身,目光扫过桌角,动作却不由得一滞——只见那张早上还空着的桌面上,此刻竟无声无息地摞起了一叠厚厚的账册!
那些账册材质五花八门,粗糙发黄的草纸用麻绳勉强穿订,边缘磨损严重的木牍沉甸甸地压在一起,甚至还有几卷颜色暗沉、似乎能嗅到霉味的竹简夹杂其中。它们堆叠得并不整齐,歪歪斜斜,像一座沉默而顽固的废墟,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混乱与糊涂,散发着陈年积尘和墨迹霉变混合的古怪气味。
高鉴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嘴角微微抽搐。
他立刻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为了打破尴尬、暂且维持现状而随口甩出的那句话——“今日,劳烦三位先生将以往最重要的几册总账、以及近日的出入流水账目整理出来,放到我这桌上。我需先熟悉一下情况。”
当时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先站稳脚跟,却没料到这三位看似麻木的老夫子,竟用这种方式将了他一军!这哪里是“整理”,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垃圾回收处,将积压多年、恐怕连他们自己都理不清的烂账一股脑全推了过来!
高鉴瞪着那座“账山”,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这里面记录的数字和条目,恐怕比高鸡泊的芦苇还要混乱,想要厘清,绝非易事,甚至可能深陷泥潭,费力不讨好。
他张了张嘴,想对那三位依旧背对着他、仿佛沉浸在算学世界中的老夫子说点什么,但看到他们那佝偻而疏离的背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谁让自己早上把话说得那么满呢?罢了。
“今日不看了,明日再说。”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带着几分无奈和自我解嘲。他实在没勇气在这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去挑战这座足以让人崩溃的“屎山”。
他站起身,刻意不再去看那堆账册,仿佛它们不存在一般,径直走出了办公区。门外,王二牛依旧像根定海神针般杵着,见他出来,沉默的目光随之移动,尽职尽责。
傍晚的寒风带着更强的湿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清。高鉴信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心里揣着一丝好奇——不知王大牛将他那间牢房捯饬成什么样了。要求不高,能安稳睡觉、能看书写字便好。
左右闲着,他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索性在营寨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美其名曰“勘察地形,体察营情”。
与记忆中被左骁卫军士打理得井井有条、肃杀严整的黎阳营寨相比,高鸡泊的这座大营内部,简直混乱得如同遭了灾。棚屋搭建得随心所欲,横七竖八;地面因前几日化雪和人员踩踏,泥泞不堪,混杂着各种难以言状的污物;士卒们的行为也甚是散漫,聚众喧哗、晒太阳捉虱子、甚至为了点鸡毛蒜皮小事争执推搡者,比比皆是。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劣质烟叶、烧柴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浓重气息。
“啧,真是……云泥之别。”高鉴暗自摇头。这支义军的内部治理,看来和高士达那自封的“东海公”名号一样,充满了草莽和将就的意味,缺乏长远根基。
然而,当他踱步至营寨外围区域时,看法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只见营寨边缘,壕沟挖得既深且宽,虽边缘粗糙,却有效构成了障碍;以粗木和荆棘构成的篱墙层层叠叠,留有射击孔和观察缝隙;拒马摆放的位置颇为刁钻,足以迟滞任何试图快速接近的敌人。了望塔虽然简陋,但高度和视野俱佳。明哨的士卒虽然衣着破烂,但眼神警惕,巡视路线固定而有效。他甚至凭借过往所学,隐约察觉到了几处隐藏极好的暗哨点位!
‘看来,高士达麾下也并非全是莽夫。’高鉴心中凛然,‘这营防布置,暗合兵法,粗中有细,定然有精通战阵或老于行伍的人在一旁指点。’
这外紧内松的格局,显示出这支军队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磨练出了一种实用的、专注于防御外部威胁的本能。
大致摸清了情况,高鉴这才转身返回住所。
远远地,便看见王大牛像一尊黑铁塔似的守在他那间棚屋门口。与往日那种刻意保持的、冰冷的漠然不同,此刻的王大牛,脸色阴沉得如同锅底,那满腔的怨愤和憋屈几乎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连最基本的伪装都舍弃了。
显然,让他这位高士达的亲信去干洒扫布置的杂役,极大地触犯了他的“尊严”,挑战了他的底线。
高鉴见状,心中暗笑,脸上却波澜不惊,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对方那副快要吃人的表情,径直走了过去。
他推开那扇修补过的木门。
屋内景象果然大变样。原先的杂物破烂都被清走了,泥地打扫得颇为干净,还均匀地铺了一层新的干土,踩上去感觉都结实了些。那张硬板床依旧在,但铺上了厚实且相对干净的干草。屋子中央,摆上了一张看起来颇为敦实的旧书桌和一把配套的木椅,桌上摆放着崭新的(相对而言)笔墨纸砚。
然而,最扎眼的,是靠在墙边的一个物件——那赫然是一个明显属于女子闺阁的梳妆台!样式略显旧式,漆面有多处剥落,边缘还有磕碰的痕迹,但雕花细腻,与这四处漏风的粗糙棚屋显得格格不入,异常突兀。
高鉴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门外王大牛那张愈发黑沉的脸,心里顿时雪亮——这厮绝对是故意的!不知从哪个被抄掠的富户或庄园里翻出这么个东西,特意摆在这里,其用意不言自明:就是在阴阳怪气,暗讽他高鉴像个娘们一样穷讲究,还要弄什么书房!
“呵。”高鉴心下冷笑,却并不动怒。他反而觉得这梳妆台……嗯,台面平整,高度合适,用来分类摆放文书卷册倒是正好,比堆在桌上或地上强多了。
他佯装完全没领会王大牛的“深意”,反而像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门口那尊“黑面神”吩咐道:“收拾得不错。有劳王兄弟了。再去弄些晚间的吃食来吧。”
这话如同最后的导火索。
一直沉默旁观的王二牛,听到“吃食”二字,倒是身形一动,转身去办了。
而一旁的王大牛,鼻孔猛地扩张,出气进气的声音瞬间变得粗重无比,“呼哧呼哧”的,像一头被红布彻底激怒了的犍牛,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是怒极攻心,却碍于命令无法当场发作,只能用这拉风箱般的喘息来表达最强烈的抗议和不满。
高鉴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笑意,不再理会他,心情颇佳地转身进屋,轻轻掩上了门。
门外,只剩下王大牛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沉重呼吸声,在黄昏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憋闷。
今日无事,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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