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指尖在第七支答心烛的灯芯上顿了顿。
竹节里浸着松脂的烛身还带着前夜山露的凉,她轻轻一旋,烛火便“噗”地窜起三寸,将岩壁上“我在”二字的刻痕照得透亮——那两个字深嵌石中,边缘已被风雨磨出毛刺,火光一晃,像有无数细小的影子在笔画间游走。
水珠顺着“在”字最后一捺的凹槽往下淌,起初是断续的晶线,在烛焰烘烤下渐渐汇作细流,“滴答滴答”砸进竹节接水器,声音清脆如碎玉,又似某种隐秘的计数。
阿福踮着脚举竹筒,光脚底板沾着石粉,每接满一筒便颠颠跑向谷口的陶瓮——那是王屠户用腌过酸笋的老瓮刷净的,此刻正蹲在两棵歪脖子松间,瓮口蒙着新采的芭蕉叶,叶背绒毛微颤,叶尖还凝着晨露,偶尔滚落一滴,打在瓮沿发出“嗒”的轻响,像谁在试音。
风从谷口灌入,带来远处溪水的低语和松针摩擦的沙沙声。
林昭然伸手抚过瓮身,陶土粗粝贴着掌心,沁着七日来昼夜交替的冷暖,仿佛能触到时间沉淀的纹路。
她望着瓮口起伏的芭蕉叶,忽然想起程知微信里说的:“小吏躲在偏殿哭时,肩背的颤动。”此刻这叶片的震颤,竟与那文字重叠。
“林先生,这水要泡甚?”王婶攥着围裙角凑过来,发间银簪晃了晃,是她昨夜翻出的陪嫁物,“我家狗剩说,这水比山泉水甜,能酿酒不?”她的声音带着灶火熏过的温软,尾音微微发颤,像是也想问些什么,却只敢绕个弯。
林昭然按住芭蕉叶,指腹掠过叶肉里的叶脉,粗粝如未写完的信纸褶皱:“要等七日。”
“七日?”老屠户的杀猪刀在腰间晃,刀鞘上的血渍早被他擦得发亮,皮革被摩挲得泛出油光,“我闺女周岁抓周等了七日,我等商队回信等了三月,这水……”
“有些回答,要等三十年才酿得出。”林昭然的声音被山风卷着,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混着水珠声,竟有了空谷回响的意味。
她望着老妪蹲在瓮边的身影——老人的拐棍倚在瓮沿,磨得发亮的凹痕里还沾着晨泥,像无数未出口的问在瓮底沉淀。
第七日寅时,谷口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夹杂着枯草被踩断的脆响。
林昭然正往瓮边添松枝,抬头便见老妪跌跌撞撞扑过来,身后跟着个青衫少年,裤脚沾着草籽,鞋底磨出洞,露出的脚趾上结着紫黑的血痂。
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喉头滚动着干涩的呜咽。
“奶!”少年扑通跪在地,额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尘,“北地闹饥荒,商队散了,我沿着官道走了三个月……”他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包,沙土簌簌漏在瓮边,像一场微型的崩塌,“这是雁门关外的土,我答应过您,要带银簪回来,可……”
老妪的手抚过少年的发顶,指甲缝里还留着前日凿石的粉尘,粗糙的指节轻轻刮过头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傻娃,你人回来,比银簪金簪都强。”她转头望向陶瓮,眼角的泪滴在沙堆上,洇开一圈深色,像一颗沉没的星。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掠过沙堆里的土粒。
沙粒带着少年体温的余温,混着老妪的泪,竟有了潮湿的暖意,像刚从胸口掏出来的心跳。
她伸手抚过瓮身,陶土的粗粝贴着掌心,像在触摸三十年后的答案——那时或许有女孩能站在学堂里问“为何我不能读书”,或许有农夫能在公堂上问“为何赋税要加三成”,而所有的问,都能在这瓮里找到回响。
“问不需出口,心已回响。”她对着瓮低语,晨雾漫过来,将话音裹成一团,飘向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
那雾气游走山脊,掠过千岭,竟也渗入京师吏部文书阁的窗隙——
程知微正攥着被墨染的名册,指节发白。
吏部文选司的窗纸透进斜斜的日光,在他案头投下蛛网似的影。
主事的算盘珠子停在半空,铜珠上沾着墨迹,像滴凝固的血:“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妨事。”程知微扯出帕子擦手,帕角绣着极小的“问”字,是柳明漪用存问针法绣的,丝线微凸,触之如心跳,“我拓个模子,再誊抄一份便是。”他低头看名册,墨迹顺着“张阿牛”“李二柱”的名字蜿蜒,竟在纸背洇出“谁该入仕?”五个字,笔锋凌厉如刀,划破纸背纤维,留下浅浅的凸痕。
主事凑过来,喉结动了动:“程典史,你说……这些寒门子弟,当真该入仕?”
程知微的指尖划过“谁该入仕?”的墨迹,想起林昭然说的“笔不敢落处,正是破壳之缝”。
他将名册小心卷好,袖中藏着拓好的纹样:“该与不该,从来不是笔能定的。”
同一时刻,柳明漪的绣坊里飘着靛蓝染料的苦香,混着蚕丝被蒸煮后的微腥。
她捏着素绡,指尖触到经纬里的银丝,凉得刺骨,像一道未愈的旧伤。
前日贵妃的婢女送来的银锭还搁在案头,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映出她袖口那枚铜印的倒影——印文是“先写自己的话”。
“娘子,那婢女说,贵妃娘娘昨夜对着镜子哭了半夜。”绣娘小桃搓着手指,声音压得极低,“她说素绢上的字,像极了她未出阁时写的诗稿。”
柳明漪将空白素绢叠成方胜,绢角压着铜印。
她望着窗外掠过的信鸽,羽翼划破空气的声响,让她想起南荒的陶瓮:“你去回她,能听懂的布,要先装得下自己的声音。”
而在禁中深处,同样的四个字,正被人悄悄拓在袖中残纸上。
孙奉贴着柱子站,袖中《礼典》残稿硌着胳膊——那页边空白处,有人用极细墨笔补了一句:“先写自己的话。”是他昨夜从老学士枕下翻出的遗稿所录。
禁中藏书阁的漏壶滴到第七声时,他怀中的半页《礼典》残稿微微发烫。
沈砚之的批注“此礼难行”被墨笔反复涂抹,却仍透出血色的底痕,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他转过廊角,见老学士抱着《礼记》缩在柱下,白发被风掀起,露出头顶的癞痢疤——那是当年因质疑“女子不得受教”被笞的伤。
“为何要拜?为何要拜?”老学士的声音像破了的胡琴,干哑中带着撕裂的颤音,“我教了三十年,竟答不上学生这一问。”
孙奉轻声道:“不是您不会答,是礼从来不曾问过您。”
老学士猛然抬头,眼里有泪在晃,映着廊外渐沉的暮色。
孙奉转身要走,却见沈砚之的影子正从廊尽头漫过来,玄色官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条无声逼近的锁链。
政事堂的铜铃在子时无风自响。
沈砚之搁下朱笔,墨迹在“静心符停用”的奏稿上晕开,像朵枯死的莲。
檐下铜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在……我在……”,竟与南荒竹鸣一个调子。
“首辅大人,这铃……”老尚书的笔杆掉在案上,惊得墨汁溅在“安妥”二字上,“莫不是撞了邪?”
沈砚之望着诸僚发白的脸,忽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小皇子揪着他的袍角问:“先生,为何我能读书,阿福不能?”那时他答“礼不可废”,可此刻铜铃的“我在”,倒像在替阿福问他。
他取过朱笔,在空白奏纸上写下“问”字。
笔锋刚收,墨迹便顺着纸纹裂开,像道要挣破纸背的缝。
他将纸撕碎,投入香炉。
火焰吞没墨迹,“问”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继而化作黑蝶般的灰烬向上飘。
沈砚之盯着那一缕残烟,恍惚间,它们竟未散开,而是缓缓聚拢——仿佛冥冥中有股力,在空中重新写下那个字。
“问。”
他闭眼。再睁眼时,灰已落尽。
可那字,已在心头烙下。
南荒的陶瓮在第七日未时启封。
林昭然揭去芭蕉叶,瓮中腾起一股带着土腥的浊气,混着松脂香,直往人鼻尖钻,呛得阿福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舀出一勺,递给阿福:“这是七日来所有人的眼泪、沙土与低语酿成的。”
阿福接过竹勺,一饮而尽。
水涩得皱眉,舌根发麻,却忽然怔住——她第一次觉得喉咙里堵着的话,不该再咽下去。
“桃儿姐,”她转头望着同伴,声音轻却坚定,“我为啥是女孩,却要装男孩?”
小桃的辫梢晃了晃,草籽落在阿福肩头:“我娘说,女孩不能读书,装男孩就能跟林先生学字了。”
林昭然望着两个孩子,泪意漫上眼眶。
她伸手接住从岩壁上淌下的水珠,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口——原来最硬的壳裂开后,流出的不是碎渣,是能滋养新苗的水。
暮色漫进山谷时,林昭然见孩子们习完“默问礼”,自发围坐在溪边。
阿福捡了块圆石子,小桃挑了片尖石,他们蹲在浅滩上,用石子在沙里摆着什么。
“先生快看!”阿福抬起沾着泥沙的手,“我们在摆‘问’字!”
林昭然走近,蹲下身。风吹过耳际,她忽然意识到——
这不是第一个“问”。
岩壁上有,名册上有,绣线上有,奏折上有。
它曾被困在喉咙里,锁在典籍外,埋在泥土中。
如今,它躺在孩子的掌心,卧在溪畔的沙地上。
她屏息静听。
起初只有水流声。
然后,是一声极轻的震动。
接着,整片河滩的石子都开始低鸣——
不是用嘴,是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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