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磊术后三天,临床痴呆评级量表的数值和之前并无二致。
主刀医生说,病人大脑中积攒的恶性蛋白需要缓慢代谢,手术的成功与否可能需要接下来的持续观察。
戚礼甚至没有思考医生的话到底是不是一种安慰家属的缓兵之计,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
之后就是无休止的评估量化,一日N次的身体检查。
戚磊依旧认得出母女两个,甚至粗粗的针从小臂或是腰椎刺入的时候还能朝她们轻松地笑笑。
可他依旧没有想起更多事。很多名字在他的大脑中依然空白陌生。
期间苏琳带着宋相宜来过,季之茹也来看望,过来的时候穿着便服,以一个后辈,而不是医生。
戚礼和她简单聊过,季之茹也不敢对之后的发展下定论,话里话外斟酌字句,都是怕她伤心的迟疑。
戚礼逐渐无法忍受,又一次抽血过后,戚磊捂着棉花小心翼翼地观察她,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提一句回家。
她沉着脸不去看父亲的眼神,背过身去,心痛得像虫蚁噬咬。
宋漱华进来的时候,戚礼正在衣柜里叠放戚磊的衣服。她问女儿做什么。戚礼平静道:“回家。”
那种眼神出现,谁也拦不得她。宋漱华眼圈红了,站在那很久,最终无言走过来和她一起收拾。
一句观察,说明留在北京也没什么变化了,戚磊作为研究对象的经历已经彻底结束,剩下的时间,家人会陪着他。
连护工都是晚了半天才知道他们当天下午就要转院。向秦明序汇报后,也跟着收拾简单的行李。
戚礼最后一次和主治医生沟通完,认真感谢了对方之后,回到病房就看到这一幕。
她抱着胳膊沉默地看着他们四个人声势颇大地护立在那,一副铁了心要跟着走的气势,并未多言。
他们到底是不是这家医院的护工,好像不用再问出口。
出租车到了医院门口,戚礼低头查看着,再抬眼,不出所料看到了秦明序。
他匆匆摔上车门,往里走,一件黑色风衣刚兜起冷空气甩开凛冽的衣角,又硬生生顿住脚步。
戚礼短暂陷进那一双紧迫的眸中,忽然鼻子一酸。
秦明序把手机扔进风衣袋,快步走过来抱她,气息烫灼地拂过耳边:“这么突然就走了?”
她下巴搁坚实胸膛,抬眼睛看他,眼底一点点红,语气正常地问:“你是来送我们的吗?”
秦明序换了一辆宾利,黑压压锃亮地停在那,当然比出租车要宽敞舒适的多。
他喉咙干涩,嗯了一声。
手术结束后的当天晚上,秦明序始终陪在她身边。他知道她期待看到什么,面带希冀的微笑问了很多问题,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甚至称不上一个奇迹。
秦明序目光一扫,看到床头柜上的照片摆台,里面的戚礼,眉眼娇憨,未出落,稚嫩得像一缕青苗,茁茁成长到如今的样子。
他心头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因为精心侍弄娇贵植物的园丁生病了。
他怕她哭,几乎寸步不离。可戚礼一滴眼泪也没掉,他却更慌。
那一晚,她在病房里陪伴,他在病房外坐了一夜,甚至希望戚磊可以在下一刻走出来,冷声阻止他们走到一起。
他一定不会听从,但会开心于戚礼有多一个人可以依靠。
这居然是秦明序会希望的事情,他想嘲笑自己,最后只是抓着头发低下了头。
而现在,秦明序看了看被护工扶上车的戚磊,迟疑说:“戚礼,我……”
“你要走了吗?”她微微笑着,眼神很包容。
“要在北京留几天,之后飞瑞士。”秦明序拉着她的手,轻声交代,“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已经拖到最低限期,再不走真就对不起彭以河了。但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因为戚礼在国内等着他。
“我知道,我那天早上有听到你打电话。”尤其是这几天,她明显感觉到他越来越忙了。
戚礼抿着唇,压抑自己的情绪,轻轻呼出来,笑着对他说,“秦明序,谢谢你。”
他为戚磊安排的一切,她后知后觉,心中的温暖和感动难以用语言形容。
秦明序没领会到这一层,只是看她红着的眼睛,心里有一点疼。
她怎么能这么坚强?谁让她坚强了?他看她这样更难受,一直等着她扑到他怀里哭,却忘了戚礼一贯接受任何结果的发生。
再去克服、再去改变就好了,没什么过不去。
“我也要回去工作了。”她朝他摆摆手,还能朝他开玩笑,“期货在亏,活儿还没干,再荒下去要吃西北风了。”
她担心的事情,只要他活着,就不会发生。何况戚礼也不是真的担心,他想说那又怎样,大不了他养她,但说出口前住了嘴,说成:“那你努力工作,如果我破产,你能不能养我?”
戚礼多聪明,她想到了,问:“是你之前说合作伙伴卷钱跑路的事?”
秦明序嗯了一声。
戚礼不说养,也不说不养,指甲在他粗糙的掌心里刮了刮,眼睛弯弯,笑说:“那你可能要少吃一点啦。”
秦明序心里划过什么,刺刺的疼痒,他唇动了动,想说话,但说什么都没用,心跳如雷无计可施,直接牵着她的手腕低头吻她。
戚礼一巴掌捂住,嗔他:“车里我爸妈会看到的。”
她柔软的手脱离开他,深秋的风带走她在他掌心里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暖。秦明序甚至没时间送他们到机场,只能隔着车门向宋漱华告别,眼睁睁看他们在视线里消失。
他完了,他没这么爱过谁,不知道上一秒分别下一秒想念的窘况该怎么解决。
宾利消失好半天,他眼中北京城的二环景色才慢慢清晰起来。秦明序沿人行道走,忽然抬手,摸了摸唇,摸了摸那个未成形的吻。
他想起早上和秦汀白的通话。她腿伤基本养好后就回了公司,联系他时语气很淡:“你跟靳总见过了?”
“见过。”
“她来找我了。”秦汀白说,“谈司恒在新板块的合作。”
谈就谈,秦汀白没必要跟他提起,秦明序皱眉问:“你有意向?”
“她让利太多,我犹豫了。”过往恩怨在心脏上如沙如石般反复磨砺,疼,忘不掉。但秦汀白是个优秀的商人,她可以无视靳世嘉的示好,但不能无视明摆着的巨大利益。
她没多透露,但今嘉涉及军工和边防建设,需要南北两个大型集团联合的项目,秦明序猜得到今嘉和司恒新板块的业务重叠在新政策下的戈壁光伏板项目上。
靳邱云对妹妹提过一嘴,秦明序之前在海外,不止玩币。涉及长期建设项目,靳世嘉有了顾忌,她愿意让利,唯一忌惮的人,就是他。
于是秦明序主动提出退出股东会。这件事发生就是给了他一个提醒,他涉及灰产太多,若是想在内地放开手脚,还需要时间。他想戚礼每一天可以在他的怀里安心醒来,就要着手清理。
秦汀白给他这个时间。
*
秦明序离开北京前,开车经过长安街,途径天安门广场。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看去,记忆里那几条行道,在凌晨曾挤满了寸步难行的人,闸口一开,密密麻麻的人头发了疯似地奔涌出去。
后来,他再没有跑过那么快。怀里抱一个女孩,周身空无一物也宛如大获全胜,朝霞予他奖励,高高飘扬的旗帜和她恬美的笑靥都在告诉他,他也会拥有一个光辉远大的未来。
从戚磊眼前逃走的后几天,他独自一人又去了北京。没有戚礼,他根本不知道还要预约,只能在周围晃荡,白日里的太阳晃眼。
他找了个高台,熬了几晚的眼睛酸胀难忍,坐在那里看人来人往。
中秋过后,月亮大而偏圆,他如一座瘦削的雕塑,微凉的雨丝浸入衣服,就像他们手牵着手疾跑的凌晨,同样有雨。但那时有她,所以他的怀抱不是冷的。
是戚礼在他欲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之前及时捂住了他的眼睛,她拼命挤过来扎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说,你看看我呀,牵好我的手,不要把我丢了。
秦明序低下头捂住了眼睛,他不知道原来旧地重游就如同撕开痂疤,相同的场景会让他感受到莫大的痛苦。
他没钱住酒店,更订不起一晚六千的文华东方。他去了后海的酒吧,却看到了暂时歇业的牌子。孙燕姿那年早就退隐,大栅栏的冰碗也不是他喜欢的口味,那些在他心里有了不同含义的人或物,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从心上划个口子,放任流血,大不了把血流干,痛总有个尽头。可秦明序那六年的痛苦,如同初秋那场雨,阴冷渗进骨头缝里,像空气紧紧包围,像影子穷追不舍,总也没个尽头。
阴天灰蒙蒙的北京,有它独一无二的美。秦明序登机前向下看了一眼,忽然有些不舍。他掏出手机给戚礼发信息:年底之前,再和我来一次北京好吗?
戚礼几乎秒回:好呀。
果断回复后也不忘了保持她的矜持劲儿。
戚礼:也就是说你有信心在年底前成为我的正式男朋友吗,非男朋友先生?
秦明序把手机攥紧,轻轻无声笑了,回复她:我有,你有自信批准吗?
戚礼秒回的速度如同她的决心:我有呀!
然后底部马上蹦出一个捧心乖乖等待的立耳小猫表情包。
秦明序笑得眼前都模糊了,攥紧的掌心误把屏幕摁息,很快又亮起来。
戚礼:北京下雨了,你记得带伞,不然会感冒的。
秦明序看了一会儿,心想他的雨停了,天已放晴,那些悲愤的、痛恨的、无边的痛苦终于看到了尽头。
*
戚磊的评估报告在一周后逐渐有了起色。
他的认知在表上达到了数字16,离医生预计的术后26还有一些距离,偶尔糊涂,但经过提醒能记得起亲近的人。
尤其是邢疆带妻子来看望的那天,邢冠琦看起来挺叛逆一个少年,烫染了个公立高中不允许的棕发,刚把花放下,叫了一声戚叔,戚磊就看着他,慢慢叫出了他的名字。
宋漱华惊喜,这是第一次不需要提醒就能认出人来,还是不常见的小辈。邢疆马上指指自己,“磊哥,我呢?”
戚磊看了他良久,笑了,说不认识。邢疆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笑着骂了一声。
戚礼当时有点控制不住红眼睛,转身出去了。调整好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护工之一在病房门口低着头敲敲打打。
她走过去,抱着胳膊问:“给谁通风报信呢?”
年轻男人吓了一跳,抬头讪笑,把手机背到后面。
戚礼淡淡瞅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还没张口,有人犹豫叫她:“戚礼。”
她转过头,是薛凯拎着两大兜营养品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面对他复杂温情的眼神,她面色不变,走过去欲分担他的重量,笑着说:“不用买这么多东西吧。”
薛凯腾出一只手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师父一直在北京养着,也没机会去看。”
戚礼点点头,“谢谢你。”
他们走进去,戚礼感觉到门口的护工慢慢站直了身体,盯着他们看。薛凯当然注意到,奇怪地看他一眼,以为是戚礼的朋友,“这是……”
戚礼说:“是照看我爸的人。”
护工默默掏出了手机,戚礼进门前指了指他的手机,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没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走了还留下一堆眼睛盯着她,大事小事都要报备,这跟监视有什么区别?
万一知道薛凯来了,她怕秦明序又要找事。
戚礼当天下午严令禁止他们再给秦明序发一切信息,不管是戚磊的,还是她的。“想知道什么让他来问我。”戚礼板着脸如是道,“要不你们就领了工资走吧。”
次要工作被遏止,不能丢了主要工作,为了两倍高薪,几个人喏喏应了,因为东家对戚礼的在意,他们也不敢阳奉阴违。
有时差,且秦明序非常忙,就忘了追问他们为什么好几天都没发信息,于是他的消息来源就这么被切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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