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梆子刚敲过两响,关城的寂静就像被巨石砸破的冰面,猛地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那声沉闷的轰鸣不是来自天空,而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带着铁锈与腐土混合的腥气,顺着街道的石板缝往上冒,撞得城楼的砖缝里迸出点点火星,像谁在暗处点着了引线。
尹喜正伏在观星台的案前,指尖捏着狼毫,往星图上标注荧惑星的新轨迹。案上的烛火原本稳如磐石,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往下一沉,焰心缩成青蓝色的一点,随即“啪”地炸开,火星溅在星图上,烫出个焦黑的小洞。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观星台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像是被巨手攥住狠狠摇晃的摇篮。尹喜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后脑勺磕在石阶上,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案上的星图、砚台、铜壶滴漏“哗啦”一声全摔在地上,星图被卷成一团,砚台磕出个豁口,墨汁在地上漫开,像一滩凝固的血。
“是地动!”楼下传来赵二撕心裂肺的吼声,紧接着是瓦片坠落的“哗啦”脆响,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尹喜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摇晃的窗棂往外看——只见关城的青砖城墙像被巨人掰碎的饼干,顺着一道刚裂开的大缝往下掉,露出里面褐黄色的夯土,混着碎砖滚成泥流,往街道上涌。城楼的飞檐正“咯吱咯吱”地往下塌,檐角那只挂了三十年的铜铃早被甩飞,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咚”地砸进远处的民房,惊得那户人家的狗狂吠起来。
“往校场去!快!”尹喜嘶吼着拽开观星台的木门,冷风裹着尘土灌进来,呛得他猛咳不止,喉管里像卡着沙砾。校场是关城最开阔的地方,也是他早年间按着《地脉图》亲自选定的——那里地下没有暗河,地基是整块的青岩,此刻成了唯一的生机。他记得去年翻修校场时,还特意让石匠往地基里灌了铁水,就怕遇上山洪或是地动。
士兵们早被震醒了,此刻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在摇晃中撞开百姓的房门。有个穿黑衣的小兵抱着个吓傻了的孩子,孩子的母亲瘫在地上哭,他干脆把孩子塞进背后的筐里,蹲下身将那妇人架起来:“婶子走!校场结实!”还有两个士兵正拖一个瘸腿的老汉,老汉死死扒着门框不肯放,嘴里喊着“我的药!我的药还在灶上!”士兵急得满头汗,其中一个干脆背起老汉就跑,另一个抓起灶台上的药罐塞进老汉怀里:“药给您带着呢!命要紧!”
尹喜从观星台冲下来时,正撞见瘸腿铁匠王大锤死死抱着他的铁砧不放。那铁砧是他爹传下来的,足有三十斤重,此刻王大锤整个人趴在上面,像护着心肝宝贝。两个士兵拽他的胳膊,他就往铁砧上趴得更紧,哭喊着:“那是我爹传的家伙!砸了我也不能砸它!”尹喜从他身边跑过,抬脚就把铁砧踹进塌了一半的屋门——铁砧“咚”地砸在炕洞里,溅起一串火星。“命在,家伙什能再打!”他吼完,头也不回地往粮仓冲,身后传来王大锤的哭骂:“你个尹喜!我跟你没完!”
大地还在发疯似的摇晃,脚底下的青石板像波浪般起伏,时不时裂开一道黑黢黢的缝,又“咔”地合上,能看见底下翻涌的黑土,混着草根和碎骨。尹喜跑到街道拐角时,迎面撞上一个抱着骨灰坛的妇人,那妇人怀里的坛子是她丈夫的,十几年前死于瘟疫。此刻她死死把坛口按在怀里,任凭头顶的瓦片往下掉,碎渣砸在她背上,她也不躲,只是一个劲地念叨:“当家的别怕,咱去校场,那儿结实……”尹喜一把将她往校场的方向推:“快走!别停!”
粮仓的门早被震塌了,尹喜冲进去时,正有根横梁“轰隆”一声往下砸。他侧身躲开,脊梁骨被横梁擦过的木刺划出血,热辣辣的疼,却顾不上摸。粮囤已经塌了三个,金黄的粟米混着碎砖、木屑往地上流,像条溃散的河,在摇晃中往低处涌。尹喜一眼就看见最靠里的粮册箱——那口樟木箱子里记着关城全年的粮税、存粮和农户的收成,是百姓活命的账本,比金子还金贵。他扑过去拽箱子,箱子太沉,他咬着牙弓起背,脊梁上的伤口被汗水泡得生疼,视线里金星乱冒。
抬头时,他看见天上的星群更乱了。荧惑星的红光混着紫微垣的惨白,像泼在黑布上的血,北斗的斗柄歪得快要折断,南斗六星散得像被风吹走的米粒。《夏小正》里说“星散如乱麻”,此刻才算真正见识到——那些平日里规整的星象,此刻全没了章法,东一颗西一颗,像被顽童撒了的棋子。
“先生!快撤!”张诚的声音撞开粮仓的破门,他头盔都跑丢了,额角淌着血,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手里还拎着个哭喊的孩童,那孩子的爹娘怕是被埋了。“西城墙塌了!校场快满了!再晚就挤不进去了!”
尹喜把粮册箱推给张诚,又抓起墙角两袋种子——那是春播的稻种,是农官去年特意从江南换来的,颗粒饱满,比金子还金贵。“带下去!”他吼着,转身又扑向最里面的药箱,那里面是防治瘟疫的草药,还有几包刚晒好的艾草,“这东西比粮食急!地动后准要闹瘟疫!”
他刚把药箱抱在怀里,大地突然猛地一掀,粮仓的顶“轰隆”一声塌了一半,烟尘像蘑菇云似的涌起来,呛得人睁不开眼。透过烟尘的缝隙,尹喜看见窗外的校场像口沸腾的锅——百姓们互相拉扯着,在摇晃中抱团,有个穿红袄的小媳妇正把一个掉了鞋的老太太往人群里塞;瘸腿铁匠王大锤不知何时扛着根大梁,正堵在校场入口,嘶吼着不让慌乱的人冲散队形:“都排好队!老人孩子先进!男人在外围!”他的铁砧早被忘到脑后了,此刻脊梁挺得笔直,像根扎在地里的桩子。
半个时辰像半个世纪那么长。当地震终于歇了口气,大地不再摇晃,只剩下余震带来的轻微颤抖时,尹喜才扶着断裂的门框走出粮仓。
关城已经认不出模样了。西城墙塌成一道土坡,露出外面黑漆漆的荒野,月光照着塌下来的砖石,像一片惨白的坟场。半数房屋成了堆瓦砾,有户人家的堂屋还在冒烟,大概是灶膛里的火引着了木梁。只有校场那片空地上,攒动的人影还透着点生气,火把的光在黑暗里摇晃,像一群挣扎的萤火虫。
天上的星群还没归位,散乱得像被揉碎的纸,尹喜望着那片狼藉,喉结滚动着,却没说出一个字。《夏小正》里只说“星散如乱麻”,可没说乱麻之后,该怎么把星星重新串起来。
但他低头时,看见怀里的药箱还紧紧抱着,张诚正举着粮册箱在人群里清点人数,王大锤扛着的大梁下,孩子们的哭声已经小了,有个小姑娘正从大梁缝里往外看,手里还攥着半块饼。
尹喜深吸一口气,烟尘呛得他眼眶发酸,却挺直了脊梁。至少,人还在,药还在,能种出粮食的种子也还在。明天天亮,总能想出法子把星星重新串起来的——就像当年他爹教他打铁,断了的铁条,烧红了,总能接起来。
远处的鸡开始叫了,第一缕天光正从东边的云缝里挤出来,照在塌了一半的城墙上,亮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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