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夜风裹着秦岭融雪的寒气,像无数细针钻进领口,观星台的铜铃被吹得“哐当哐当”乱响,撞得木架都在微微发颤。尹喜披着件及地的厚氅,氅角绣着北斗七星的暗纹,此刻正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玄色的官袍。他站在石案前,案上摊开的星图用桑皮纸绘制,边缘已被常年摩挲得发白,朱砂标画的紫微垣此刻正被一团赤红的光点逼近——那是荧惑星,比往日亮了三倍不止,光芒里裹着股焦躁的戾气,连周围的天枢、天璇等星都被它逼得缩成了模糊的小点。
尹喜指尖捏着的狼毫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凝了个小珠,迟迟不肯落下。他眉峰蹙得很紧,鼻梁两侧的沟壑里积着些微汗,明明是料峭春寒,后背却已被冷汗浸出一片深色。“荧惑犯紫微……”他低声念着,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怕,是急。案头堆着的《夏小正》被风掀开,正好停在“荧惑逆行犯紫微,国主有灾,地动山摇”那页,墨迹因年岁久远泛着黄,却字字如铁,砸得人心里发沉。
他抬眼望向天幕,墨蓝色的夜空像块浸了油的绒布,唯有荧惑星那团赤红格外扎眼,边缘竟泛着诡异的紫,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星在跳动、炸裂。空气里弥漫着股焦灼的味,像是干燥的柴草堆凑近了火星,连呼吸都带着点烫喉的感觉。
“先生!您看西边的天!”守台的士兵赵二跌跌撞撞跑上来,甲胄上的铜环撞得“叮铃哐当”响,他跑得太急,靴子上沾着的泥点溅到了星图上,“那云……那云不对劲!”
尹喜猛地转身,顺着赵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函谷关西侧的天际,不知何时铺开了一片七彩云。说是七彩,却不是雨后虹霓的清透,而是像无数鳞片叠在一起,红得发紫,紫中带青,青里掺黄,层层交错着,在暮色里闪着妖异的光。那云团一动不动,沉沉地压在山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连山间的风都绕着它走,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尹喜瞳孔骤缩,这云他在《甘石星经》里见过记载,名唤“鳞甲云”,乃地脉异动之兆,常现于地动前夕。
“还有……”赵二的声音发颤,嘴唇哆嗦着,“城里的井水,好几处都冒泡了!李寡妇家那口百年老井,水跟烧开似的,泛着白花花的沫子,舀起来还烫手呢!王屠户家的狗,从后半夜就没停过叫,把铁链都挣断了,就在院里追着自个儿的尾巴转圈,眼睛红得跟要吃人似的!”
尹喜的心“咯噔”沉到底,脚下的青石板仿佛都在微微发晃。他快步走下观星台,石阶上的青苔被踩得发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让人发慌。穿过营房时,听见马厩里的战马在疯狂刨蹄,“砰砰”地撞着木栏,鼻孔里喷着粗重的白气,连最温顺的那匹踏雪马都竖起了鬃毛,对着西方不停地刨前蹄,马鞍上的铜饰被撞得叮当作响。猪圈里的猪在尖叫,声音尖得像被掐住了脖子,鸡窝里的鸡扑棱着翅膀乱飞,鸡毛落得满地都是,整个关城像被无形的手搅翻了的蜂巢,乱成一团。
“张诚!”尹喜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声响,在巷子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张诚正带着亲兵巡查,甲胄上还沾着井水的潮气——刚去看过李寡妇家的井。听见喊声,他立刻奔过来,甲片相撞的声音急促而响亮。“先生,出什么事了?”他脸上沾着点泥,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尹喜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树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翳。“荧惑犯紫微,七彩鳞云现于西,井水沸,六畜躁。”他语速极快,字字如锤砸在地上,“《夏小正》明言,此乃地动之兆,不出三日,必有大变。”
张诚的脸“唰”地白了。他虽不精星象,却知尹喜从不说虚言。几年前岁星西沉,尹喜预言洛阳有乱,当时没人信,结果没过半月,就传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犬戎破城的消息。他攥紧了腰间的佩刀,指节泛白:“那……那怎么办?”
“现在就传令下去:”尹喜的目光扫过慌乱的百姓,声音陡然提高,像一道惊雷劈开混乱,“老弱妇孺即刻收拾干粮、衣物,搬到城外校场暂避——那里地势开阔,四周无山无崖,是最稳妥的去处。青壮男子拿起工具,加固粮仓和药库的梁柱,把能搬动的粮食、药材先运到高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四处奔逃的鸡犬身上,又补充道:“告诉所有人,星象示警,不可轻忽!六畜尚且知危,何况人乎?”
“可……可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地动?”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从旁边经过,筐里的菠菜抖落了好几片叶子。他皱着眉,满脸不相信,“咱函谷关多少年没动过土了,石头缝里都长着百年的草,哪会说震就震?”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是开布庄的王掌柜,手里还攥着刚收的布票:“是啊,先生怕是看错了星象吧?昨儿我还看荧惑星挺正常的……”
尹喜没回头,只是抬手指了指西边的鳞云。那云团在暮色里又深了几分,红得像淬了血。“那云不是祥瑞,是地脉异动的征兆;井水沸,是地下火气上涌;六畜通灵性,早已察觉地壳不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我尹喜守关几十载,观星从未有误。信我者,速去准备;不信者,后果自负。”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油锅。百姓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犹豫。有几个曾受过尹喜恩惠的——去年依着他说的“镇星行至角宿,种麦必丰”,果然收了满仓粮食——率先动了。卖豆腐的陈婶放下担子,转身就往家跑:“我信尹先生!狗蛋他娘,快收拾东西!”
“我也去!”开铁匠铺的老刘扛着铁锤就往家冲,“我那几筐铁料得搬到高处,别到时候被埋了!”
人群像被捅开的蚁穴,瞬间动了起来。扛包袱的,搬粮袋的,扶老携幼的,脚步声、呼喊声混在一起,却透着股被拧成一股绳的劲儿。连刚才嘀咕的老汉也挑着菜担往校场跑,嘴里念叨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那老婆子腿脚不利索,得先送过去”。
张诚看着百姓们动起来,又望向尹喜,眼里带着担忧:“先生,那您呢?”
尹喜转身回观星台,厚氅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草屑,留下一道浅痕。“我守着星图,看着荧惑什么时候退。”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它不退,我就不离开这儿。”
回到观星台时,烛火已被风吹得只剩豆大一点。尹喜重新点亮一支蜡烛,将星图铺平。荧惑星的赤红在图上越发浓重,几乎要漫过紫微垣的边界。远处传来百姓搬家的脚步声、牲畜的嘶鸣、士兵的吆喝,交织成一片紧张的交响。他指尖按在紫微垣的位置,冰凉的竹面下,仿佛能摸到大地深处涌动的不安——那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震颤,像巨兽在地下翻身。
尹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难熬的三天,开始了。而他必须钉在这里,像观星台的石柱一样,做所有人的定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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