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瓶与抹布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我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努力消化着老刘关于“规矩”和“做得巧”的提点。这时,王处长从他的隔断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几张空白的公文稿纸,径直来到我面前。
“小林,”王处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情绪,“这里有一份张主任修改过的内参清样,需要重新誊抄一遍。这是你的第一个具体任务,认真完成。”
我立刻站起身,双手接过文件和稿纸,像接过一份重要的军令状。“是,处长,我一定仔细抄写。”
王处长点了点头,补充道:“抄写的要求有几个:第一,用钢笔,蓝黑墨水,不能用圆珠笔,更不能有涂改;第二,字迹要工整清晰,符合公文格式,标题、段落、标点都要准确;第三,原稿上的修改痕迹和领导批示也要一并照抄,用红笔在抄写件相应位置标注出来。明白吗?”
“明白!”我再次保证,心里却微微有些讶异。原以为“抄写”就是简单的照葫芦画瓢,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连领导的修改痕迹都要原样复制。
王处长没再多说,转身回去了。我坐了下来,看着手里的文件。这是一份关于全省乡镇企业发展的调研报告内参清样,大约有五六页纸。张主任用红笔在上面做了不少修改,增删词句,调整段落,旁边还有一些批示性的文字,如“此处数据需再核实”、“建议突出政策建议部分”等。
我铺开崭新的公文稿纸,拧开钢笔,吸入蓝黑墨水。笔尖在瓶口小心地刮去多余的墨滴,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落笔。
第一个字写下,我就感到了压力。公文稿纸的格子比普通的笔记本要小,要求字迹既要清晰又不能出格。我努力回忆着大学时练过的楷书,一笔一划,力求工整。写了几行,感觉手腕有些发僵,字迹虽然端正,却少了几分灵动,显得有些刻板。
这不仅仅是抄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权力和秩序的无声遵从。张主任的那些红笔修改,仿佛带着温度,通过我的笔尖,一丝不苟地复刻到新的文本上。每一个被圈掉的词,每一个增加的句子,都代表着一种意志的体现。而我,就是这个意志流转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一个必须绝对准确、不容有失的环节。
抄写的过程缓慢而枯燥。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老吴偶尔喝茶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我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心,生怕写错一个字,前功尽弃。
写到第二页中间时,我遇到了一个难题。原稿上有一处,张主任将“迅猛发展”改成了“健康有序发展”,但在旁边又用红笔打了个问号,似乎有些犹豫。我严格按照要求,用红笔在抄写件的相应位置,先写上“健康有序发展”,然后在旁边也标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这个问号我画得格外小心,既要清晰,又不能显得突兀。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我终于抄完最后一页,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时,竟然有种完成了一件大事的虚脱感,额头上也渗出了细汗。我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也没有涂改,这才拿着抄写好的文件和原稿,走到王处长的隔断外。
“处长,我抄写完了,请您过目。”
王处长接过文件,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整体版面,然后目光落在那些我用红笔标注的修改痕迹上,看得格外仔细。当看到那个“健康有序发展”旁边的小问号时,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我心里微微一紧。
片刻后,王处长抬起头,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嗯,字写得还算工整,格式也对。尤其是这个问号,”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个地方,“标注得很准确。张主任当时确实对这个提法有所斟酌。”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甚至有一丝小小的雀跃。
“不过,”王处长话锋一转,拿起原稿,指着一处修改,“你看这里,张主任把‘必须尽快解决’改成了‘应着力研究解决’,语气就缓和了很多。抄写的时候,不仅要抄文字,更要体会这种语气和分寸的变化。机关行文,很多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凑近看去,仔细品味着“必须”与“应”、“尽快”与“着力”之间的微妙差别。的确,“必须尽快”带着强烈的命令和紧迫感,而“应着力”则更显稳妥和留有余地。这不仅仅是文字游戏,更是政策表述中智慧和策略的体现。
“我明白了,处长。以后我会更加注意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我心悦诚服地说。
“去吧,把抄写件送到文印室归档,原稿交还给老刘登记。”王处长将文件递还给我。
“是。”
当我将原稿交还给老刘时,他看了看王处长的方向,对我低声笑道:“第一个任务完成得不错。王处长要求严,能让他点头可不容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话他当年也跟我说过。”
我笑了笑,心里却对“抄写”这项工作有了全新的认识。它绝非简单的机械劳动,而是新人熟悉机关行文规范、领悟政策表述分寸、甚至窥见领导思维方式的入门途径。那支笔,那份稿纸,那些看似枯燥的方块字,都承载着远超其表面的重量。
回到座位上,我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看着窗外。第一次任务,勉强合格。但王处长那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却像警钟一样,在我心里敲响了。在这栋大楼里,无论是热水瓶、抹布,还是笔下的文字,都容不得半点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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