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宿舍楼,像一锅即将煮开的水,沸腾着离别的喧嚣。走廊里堆满了捆扎好的行李、废弃的草稿纸和不再需要的旧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
我们宿舍成了临时的“废品收购站”兼“情感交流中心”。赵瑞龙的东西最少,两个崭新的皮箱早已收拾停当,他本人则穿着笔挺的短袖衬衫,锃亮的皮鞋,穿梭于各个宿舍之间,进行着毕业前最后的“外交斡旋”,声音洪亮,意气风发。
“老李,留个联系方式!以后到部里办事,直接找我!”
“张兄,你们省那个项目,我记下了,回头帮你问问!”
相比之下,陈默的行李简单得近乎简陋。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一个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铺盖卷,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正安静地将几本磨破了边的哲学书塞进背包侧袋,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不是要去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坡,而是进行一次寻常的短途旅行。
老四的阵仗最大。他的床铺和书桌被各种商品样品占据了大半——小巧的打火机、几盒电子表、甚至还有几件颜色鲜艳的化纤衬衫。
“致远,默哥,你们来看看,挑几件带着!这打火机,防风!这电子表,带日历夜光!这衬衫,温州最新款,在外面绝对有面子!”老四热情地推销着,圆圆的脸上泛着红光,像极了即将开张的店铺老板。
我笑着摇摇头,继续整理我的“财富”——主要是书。王伯年老师赠送的《杜诗镜铨》被我小心翼翼地用牛皮纸重新包好,放在箱子最底层。其他的书籍,分门别类,文学、历史、政治、经济……每一本都承载着一段记忆。拿起那本《存在与虚无》,扉页上还有和陈默激烈争论后写下的潦草批注;翻开《国富论》,里面夹着赵瑞龙当年向我炫耀他家世时,我暗自记下的疑问纸条。
这些书,是我四年青春的注脚,也是我即将带往新世界的全部武装。
“嘿!哥几个,看我搞到了什么好东西!”赵瑞龙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手里扬着几张彩色的纸片,“今晚,‘蓝月亮’舞厅,毕业狂欢夜!我弄到了前排的票!”
“蓝月亮?”老四眼睛一亮,“就是那个传说中灯光最炫,还有港台流行歌带放的舞厅?瑞龙,你可以啊!”
赵瑞龙得意地推了推眼镜:“小意思!今晚不醉不归,告别单身……呃,告别校园生活!”他意识到失言,赶紧改口,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我,“致远,必须去啊!别又抱着你的书啃了,青春嘛,该疯狂时就得疯狂!”
陈默抬起头,温和但坚定地拒绝:“你们去吧,我晚上约了几个支教团的同学,再核对一下教材和物资清单。”
“默哥,你这就没劲了啊!”赵瑞龙有些扫兴。
“人各有志。”陈默淡淡一笑,继续整理他的行囊。
我看着手中那本《诗经》,翻到《蒹葭》一页,忽然想起沈清薇。她昨天来信,说已经在家乡的小学开始了暑期代课,字里行间透着对未来的期待和一丝对我即将归来的羞涩喜悦。去舞厅狂欢?与那些陌生的、或许浓妆艳抹的身影在旋转灯光下共舞?这似乎与我此刻的心境,与我对清薇那份清澈的情感,格格不入。
“我也不去了,”我把书放下,对赵瑞龙说,“晚上想再去图书馆转转,有些笔记还没抄完。”
赵瑞龙夸张地一拍额头:“天哪!一个要去当苦行僧,一个要去做学问家!你们俩……算了算了,老四,咱俩去!让他们在故纸堆里怀念青春吧!”
老四倒是很乐意:“成!我去见识见识大城市的舞厅是啥样,回去也好跟厂里的那帮小子吹嘘吹嘘!”
傍晚,赵瑞龙和老四精心打扮后,意气风发地出了门。宿舍里只剩下我和陈默。喧嚣散去,寂静降临,只有我们整理东西发出的细微声响。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图书馆。我和陈默默契地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渐暗的天光和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芒,继续默默地打包。
我将一件件物品放入箱中,仿佛将一段段时光封存。那件印着校徽、洗得有些发白的运动服,是新生运动会时穿的;那盏陪伴了我无数个夜晚的旧台灯,灯罩上还有一次熬夜不慎烫出的焦痕;那一摞摞笔记和卡片,记录着思想的碰撞与求知的路径……
“这个,还要吗?”陈默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盒子。
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几枚不同年代的校徽,几张褪色的电影票根,一枚在香山捡回来的红枫书签,还有……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糖纸。那是大一中秋节,班里发月饼,沈清薇悄悄把她那份里的水果糖塞给我时留下的。糖早化了,糖纸却一直留着。
“要。”我轻轻地说,将铁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套《杜诗镜铨》的旁边。
陈默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神里有一种了然的理解。
我们不再交谈,只是安静地收拾着。打包的仿佛不只是衣物和书籍,而是整整四年的光阴——那些在图书馆挑灯夜读的深夜,在湖畔激烈争辩的午后,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的清晨,还有那些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与情怀。
窗外,远远传来了“蓝月亮”舞厅隐约的迪斯科音乐声,节奏强烈,代表着另一种喧嚣和告别。而在这安静的宿舍里,我们的告别是沉默的,是内敛的,是将澎湃的情感压紧、压实,然后封存在一个个行囊之中。
当最后一个纸箱用胶带封好,我和陈默几乎同时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宿舍空了,我们的床铺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书桌恢复了四年前初见时的空旷。
我们相视一笑,没有多余的言语。
“走吧,”陈默背起他的帆布包和铺盖卷,“去水房,打最后一壶开水。”
我提起两个暖水瓶,跟在他身后。走廊里依旧喧闹,但我们的脚步异常沉稳。
我知道,我们打包带走的,不仅仅是这些具象的物品,更是一整个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时代。前路是“官海浮沉”还是“黄土高坡”,是“国际贸易”还是“乡镇厂矿”,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在这里,共享过同一段最好的年华。
暖水瓶灌满开水,发出沉闷的呜声。如同我们被填满又即将倾泻而出的、复杂难言的心绪。
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们将各奔东西。而今晚,这打包好的行囊和这最后一壶滚烫的开水,便是我们对这座象牙塔,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喜欢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请大家收藏:(m.wuwenshuwu.com)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伍文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