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正厅的烛火被晚风掀起,在鎏金烛台上晃出细碎的光斑。
苏晚竹坐在末席,指尖摩挲着青瓷杯沿。
她能听见上座苏老太爷咳得喘不过气,大夫人在旁轻拍他后背;能闻见主桌上清蒸鲈鱼的腥甜混着二夫人身上的沉水香——那香气浓得呛人,像极了荒星黑市上用劣质香料兑的假货。
\"三妹妹可算回来了。\"苏怜月的声音裹着蜜,从右首传来。
她今日穿了月白绣玉兰花的裙衫,腕间那对翡翠镯子正是苏晚竹母亲当年的陪嫁,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父亲特意让厨房做了蟹粉狮子头,说是三妹妹小时候最爱吃的。\"
苏晚竹垂眸看自己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素斋——方才上菜时,端菜的小丫鬟手指在汤里搅了两下,被她用余光逮了个正着。
她捏着筷子的手微微发颤,像根风中的芦苇:\"劳妹妹记挂......晚竹在荒星吃惯了树根,这狮子头......怕是要辜负父亲心意了。\"
满座轻笑。
二夫人用帕子掩着嘴:\"到底是在废土待过,嘴刁了。\"四夫人接话:\"可不是?
听说荒星的流民连辐射兽的内脏都烤着吃,那味儿......\"她皱起鼻子,\"想想都熏人。\"
苏怜月起身,提着裙摆走到苏晚竹身侧。
她的绣鞋尖轻轻碰了碰苏晚竹的鞋跟——这是苏府的规矩,嫡女相见,地位低的要退后半步。
苏晚竹没动,目光落在苏怜月腰间的香囊上:那是用母亲陪嫁的蜀锦做的,边角还带着当年自己用绣绷扎的歪歪扭扭的针脚。
\"三姐一路辛苦。\"苏怜月亲手执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开,\"这杯薄酒,敬三姐劫后余生。\"
酒气钻进鼻腔的刹那,苏晚竹的瞳孔微缩。
那是迷迭香混着苦杏仁的甜腥,和荒星黑市上\"笑面罗刹\"卖的神经毒素一个味儿——剂量不大,喝下去半个时辰就会手脚抽搐,像被抽了筋的辐射兽似的在地上打滚。
她垂眼盯着杯中酒,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哭:\"妹妹......\"
\"怎么?\"苏怜月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得更甜,\"三姐嫌妹妹的酒不干净?\"
\"不是。\"苏晚竹指尖发颤,杯沿在案几上磕出清脆的响,\"是晚竹......晚竹想起母亲了。\"她抬头时眼眶泛红,\"母亲临终前说,要晚竹回来给她上炷香......可方才去祠堂,连灵位都......\"
\"三姑娘!\"周氏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长辈的慈爱,\"你母亲的事,我昨日才让人去祠堂打扫,偏殿的烛火都是新换的。\"她端起茶盏抿了口,眼尾的金箔在烛火下一闪,\"怜月,快把酒杯给三妹妹。\"
苏晚竹接过酒杯的瞬间,指腹擦过杯壁——杯身有一圈极浅的凹痕,是苏怜月方才斟酒时故意用指甲掐的。
她盯着那抹淡粉的甲油,想起荒星地牢里,毒贩教她辨毒时说的话:\"要毒人,总得先让对方觉得是自己人。\"
\"谢妹妹。\"她捧起酒杯,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苏怜月退后半步,指尖绞着帕子——那帕子上的茉莉香比白天更浓了,混着避子汤的苦,刺得苏晚竹鼻尖发酸。
她知道周氏急着让苏怜月嫁入侯府,所以才日日灌她调理身子的药;她也知道苏怜月嫉妒她这个被赶去荒星的\"灾星\",毕竟当年苏老爷最疼的,是三夫人膝下的嫡女。
\"三姐请。\"苏怜月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雀跃。
苏晚竹的手开始抖。
先是指尖,像被风吹动的草叶;接着是手腕,瓷杯在掌心晃出酒花;最后整只胳膊都颤起来,杯口倾斜的刹那,她猛地偏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苏怜月的裙裾往下淌,在月白绣玉兰的料子上晕开深色的渍。
\"啪!\"
苏怜月的帕子\"掉\"在地上。
她盯着自己裙摆,耳尖瞬间涨红,又很快褪成青白。
周氏的茶盏\"当啷\"磕在案几上,二夫人的扇子\"刷\"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四夫人的丫鬟倒抽了口冷气。
\"三姐这是何意?\"苏怜月的声音发紧,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
苏晚竹\"啪\"地扔下酒杯,双手按住桌沿,指节泛白:\"我......我也不知道......\"她抬头时眼眶通红,\"方才还好好的,突然手就不受控......许是在荒星被辐射兽咬过,留下的病根......\"她踉跄着要跪,被吴伯及时扶住,\"妹妹的裙子......晚竹赔,晚竹卖了荒星的兽皮也要赔......\"
周氏扶着额角叹气:\"怜月,你三姐刚回来,身子虚......\"
\"母亲!\"苏怜月打断她,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盯着裙摆上的酒渍——那渍里泛着极淡的青,是神经毒素遇热后的反应。
若这杯酒真进了苏晚竹的肚子,此刻该抽搐的人......
\"我身子不适,手抖得很。\"苏晚竹攥着吴伯的袖子,声音轻得像叹息,\"还请姐姐莫怪。\"
厅外的更鼓\"咚\"地响了。
苏怜月望着她泛白的唇,突然打了个寒颤。
方才苏晚竹偏头的瞬间,她分明看见对方眼底有团火——那火在荒星的黑夜里烧了五年,此刻正舔着苏家的房梁,噼啪作响。
苏晚竹的咳嗽声像碎玉掉进瓷盘,一声比一声急。
她扶着桌沿的手突然松开,整个人向后仰去——吴伯慌忙去扶,却只抓住一角衣袖。
\"砰!\"
青石板地面撞得她尾椎生疼,可她比荒星雪地里啃树皮时更清醒。
喉间涌着预先含好的皂角粉,舌尖抵着藏在齿缝的白矾,两指悄悄掐住腕间麻筋。
当白沫从嘴角溢出时,她瞥见苏怜月的绣鞋尖在眼前晃了晃,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雀儿。
\"三妹妹!\"苏怜月的尖叫刺破厅中死寂,可那声音里的慌乱太假,像荒星黑市上用破铜烂铁敲出的响器。
她蹲下来要扶苏晚竹,指甲却擦过对方后颈——那里有道两寸长的旧疤,是被辐射兽抓的,苏晚竹记得清清楚楚。
\"快传大夫!\"周氏扑过来,手按在苏晚竹人中上,指腹的蔻丹染得她面皮发红,\"怜月,快把三妹妹扶到软榻上!\"
\"不......\"苏晚竹突然抓住苏怜月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腕骨,\"酒......那杯酒......\"她翻白的眼珠缓缓转回来,直勾勾盯着苏怜月,\"好熟悉的味道......像荒星黑市上,那些要陷害流民的人用的......\"
苏怜月的手腕在她掌心发抖。
五年前她被押上流放船时,这个姐姐也是这样抓着她的,只不过那时指甲里嵌着凤仙花汁,香得发腻。
\"三姑娘这是说什么胡话?\"周氏的声音发颤,可指尖还在苏晚竹人中上按得生疼,\"怜月给你斟的是苏府二十年的女儿红,怎会有毒?\"
苏晚竹突然剧烈抽搐,双腿在地上蹬出刺耳的声响。
她看见四夫人的丫鬟缩在柱子后发抖,二夫人的扇子掉在地上,苏老太爷扶着椅背直喘气,喉间的痰声比方才更重了。
\"毒......毒发了......\"她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瓶口沾着暗褐色药渍,\"这是在荒星找老医头配的解毒剂......\"瓶子\"当啷\"掉在地上,苏怜月的绣鞋尖正好踩住瓶颈,\"求......求姐姐......\"
苏怜月的脚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去。
周氏慌忙捡起瓶子,拔开塞子闻了闻,脸色瞬间煞白——那是苦楝子混着曼陀罗的气味,分明是解毒药。
\"快......给我......\"苏晚竹的手抓住周氏的裙角,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染在月白缎面上,\"晚竹不想死......不想像母亲那样......\"
周氏的手猛地一抖。
苏晚竹记得,五年前母亲咽气时,周氏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说\"三妹妹别怕,我会照顾好你\",转头就把她塞进了去荒星的流放船。
解毒剂顺着喉咙灌下去,苏晚竹的抽搐渐渐止住。
她倚在吴伯怀里,望着苏怜月煞白的脸笑了:\"这毒叫'影蛛液',是荒星黑市的'笑面罗刹'专门用来陷害无辜的。
中了毒的人会抽搐吐沫,像发了疯的辐射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怜月裙摆上的酒渍,\"可要是没喝下去呢?\"
厅中死寂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苏怜月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茶案。
青瓷茶盏碎在地上,混着她裙角的酒渍,那片青黑的痕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你......你血口喷人!\"她抓起桌上的酒壶往地上一摔,琥珀色的酒液溅在苏晚竹鞋尖,\"这是苏府的女儿红,哪里来的毒?\"
苏晚竹从袖中摸出片薄如蝉翼的银叶,轻轻蘸了蘸地上的酒液。
银叶瞬间泛起青灰,像被泼了层脏水:\"影蛛液遇银变色,姐姐不妨看看。\"
苏怜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周氏冲过来要抢银叶,却被苏晚竹避开。
她看见周氏鬓边的珍珠簪子在发抖,那是母亲当年送的生辰礼,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怜月,你......\"苏老太爷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你自幼读《女诫》,怎会行此恶事?\"
\"祖父!\"苏怜月突然跪下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是周氏姨娘说......不,是三妹妹她......\"她抬头时目光慌乱,\"我、我只是想敬她杯酒,哪里知道会这样?\"
周氏的脸白得像张纸。
她扶着椅背的手在抖,金护甲刮得木头发响:\"怜月,你莫要急......\"
\"周氏姨娘?\"苏晚竹突然笑出声,\"妹妹方才还叫'母亲',现在怎么改了称呼?\"她摸出块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五年前母亲病重,姨娘说'三妹妹去荒星避避灾,等你回来,母亲的病就好了'。
可我回来时,母亲的灵位都被搬到柴房了......\"
苏老太爷的咳嗽声突然停了。
他盯着周氏鬓边的珍珠簪,又看看苏晚竹帕子上的针脚——那是三夫人手把手教苏晚竹绣的,他记得清楚。
\"去请大夫。\"苏老太爷的声音像块破锣,\"再去报官。\"
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丫鬟掀开门帘,声音发颤:\"老爷,锦衣卫......锦衣卫的人来了,说是奉了圣命,查......查今日的投毒案。\"
苏晚竹倚在吴伯怀里,望着门槛外那道玄色身影。
月光落在对方腰间的绣春刀上,泛着冷冽的光。
她看见他袖中露出半块糖纸,是荔枝味的——和荒星黑市上卖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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