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澄澈与温存,穿透图书馆老馆高耸的玻璃窗。那些玻璃,早已蒙上了一层岁月精心打磨的薄尘,如同时光的轻纱。无数细密的光柱斜斜地刺入馆内沉静的空气,清晰得能看见尘埃在其中翩跹起舞,无声无息,却又充满生命律动的韵律。它们悬浮、旋转、沉降,每一粒都像在低语,诉说着这座百年建筑所承载的无数学子求索的时光与沉淀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难以复制的复杂气息——那是旧纸张经年累月散发出的、混合着轻微霉味与陈年墨香的味道,沉甸甸的,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吸一口,仿佛能将人拉入另一个缓慢流淌的时空。
苏念的视线被怀中高耸的书堆遮去大半,只能费力地透过书本间的缝隙辨认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在这迷宫般层层叠叠的书架间穿行,像一只在古老森林里谨慎探路的小兽。这些大部头,每一本都分量十足,是她刚刚从光线幽暗、空气更加凝滞的旧期刊阅览室里借出来的。它们都是陆时砚教授在昨天的专题研讨课上,看似不经意提及的几本研究明清时期商贸往来的冷门专着。书名生僻拗口,装帧古旧得仿佛一碰就要散架,泛黄的纸张边缘卷曲脆弱,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沧桑感。当时在课堂上,她只觉得教授推荐的定是精华,值得深挖,却全然不曾料到,这栋以“迷宫”着称的老图书馆,其内部布局竟如此刁钻复杂,书架排列紧密如同森严壁垒,过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转弯处更是需要格外留心,稍不留神就可能撞上突兀伸出的书架尖角。这简直就是一个精心设计、考验耐心的古老谜题。
“第三排……历史地理类……应该是在这边吧?”她低声喃喃自语,额角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下微微发亮。老旧的书架用的是厚重的实木,经年累月的使用让表面漆色斑驳,却更显出一种沉稳的质感。她试图调整一下怀中摇摇欲坠的书山,稍微松了松僵硬的手臂,却不料这细微的动作打破了脆弱的平衡——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厚度堪比砖头的《明代海禁政策与闽粤商帮研究》,猛地一滑,带着沉重的风声,直直地向着坚硬的水磨石地面坠去!
“哎呀!”苏念心头骤然一紧,预想中那本珍贵典籍砸在地板上发出的沉闷巨响,以及管理员阿姨可能闻声投来的不满目光,让她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几乎能想象到书本落地后四散的纸张和破损的封面。懊恼和慌乱瞬间攫住了她。
然而,意料之中的沉闷撞击声并未出现。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的书架阴影里伸出,如同经过无数次排练般精准迅捷,稳稳地托住了那本即将亲吻地板的厚重书脊。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与可靠。
苏念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心跳仿佛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鼓动起来。
她的视线直直撞进一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眸里。那双眼眸清澈如高山湖水,又深邃如星空夜幕,眼底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明亮光斑,带着一丝平日里课堂上难得一见的温和。陆时砚就站在那里,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他身上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熨帖平整的纯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了结实的小臂处,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他另一只手里,正拿着一本封面古朴、用靛蓝色丝线精心装订的线装古籍,封皮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整个人站在书架投下的光影里,周身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息,像是刚从某个被时光遗忘的、布满尘埃的角落阅览区信步踱来,身上还沾染着旧书卷特有的、令人心安神宁的静谧。
“陆……陆教授?”苏念的脸颊倏地烧了起来,那热度迅速蔓延,一直烧到耳根,连脖颈都感觉有些发烫。她手忙脚乱地把怀里剩下的几本书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书本的屏障之后,掩饰住这份突如其来的笨拙与局促,“您……您也来借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嗯,查点资料。”陆时砚的声音平静温和,如同林间清泉流淌,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他姿态从容地将那本被及时救下的《明代海禁政策与闽粤商帮研究》递还给苏念,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她怀中那几本封面磨损严重、书脊甚至有些开裂脱线的典籍。他的视线在那本同样厚重的《明清广州十三行贸易制度考》磨损的深蓝色封面上停留了短暂的半秒钟,随即了然地点点头,语气笃定:“在做关于明清商贸的实习报告?”
“是、是啊,”苏念连忙点头,感觉脸颊的温度又不受控制地升高了几分,像是有小火在灼烧,“您上次在课后提过,说这几本书虽然偏门,阅读难度不小,但视角非常独特,很有参考价值……”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底气明显不足,尾音几乎要消失在书页的窸窣声中。她没好意思承认,自己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竖排印刷的繁体字,看得是头昏眼花,一知半解,如同雾里看花。就在刚才费力寻找这些书的过程中,还差点在管理员阿姨疑惑的注视下,把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厚厚的《清史稿》索引册搞混,窘迫得差点落荒而逃。为了辨认书名,她甚至偷偷拿出手机,借助搜索引擎查询过几个关键字的简体写法,才勉强认出自己要找的书。这份艰难,此刻在教授温和的目光下,更显得自己准备不足,学识浅薄。
陆时砚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略显无措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他那双似乎总能洞悉人心的眼睛,似乎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丝茫然、焦灼以及急于证明自己的倔强。但他并没有点破,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温和神情,只是自然地抬起手,修长的食指指向不远处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午后的阳光正慷慨地泼洒进来,在深棕色的、布满细小划痕的老旧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温暖的金色光斑,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光束中跳舞。窗外是图书馆后苑的老槐树,枝叶在微风中轻摇,将斑驳的树影也摇曳着投在桌面和地板上。
“那边靠窗的位置光线不错,视野也开阔些,看书久了眼睛不会太累。”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我刚好也打算在那边坐会儿,整理点手头的笔记。”他微微侧头,目光重新落回苏念脸上,补充道,“如果你在阅读过程中,遇到实在看不懂的地方,或者需要讨论一下报告的思路框架,不用觉得拘束,可以随时问我。”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落进了苏念有些惶惑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安心的涟漪。她连忙用力点头,迭声应道:“好的好的,太感谢您了,陆教授!”她抱着书,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那个靠窗的、被阳光眷顾的位置。坐下后,她将书本轻轻放在桌面上,长长地、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依然跳得有些过速的心。待心跳稍微平稳,她才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和那本“罪魁祸首”《明代海禁政策与闽粤商帮研究》,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竖排的、如同小蚂蚁般密密麻麻的繁体文字上。阳光晒在书页上,纸张的纤维纹理清晰可见,墨香似乎也被阳光烘烤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然而,这份专注并未持续太久。勉强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她的心思就开始像脱缰的小马驹,不受控制地飘远了。眼角的余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磁石吸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斜对面那个沐浴在光晕中的身影。
陆时砚已经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那本线装古籍。阳光透过窗棂上那些有些变形的老旧百叶窗片,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深浅不一的光影线条。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中如同精心雕琢的山脊,薄唇微抿,下颌线清晰而流畅,勾勒出沉稳而坚毅的轮廓。鬓角几缕不驯服的碎发,被穿过百叶的阳光染上了一层近乎透明的浅金色,柔和了他平日里在讲台上那种严谨到近乎冷肃的距离感。此刻的他,沉静得像一幅悬挂在古老画廊里的古典肖像画,与周围弥漫着陈旧书香的图书馆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和谐得仿佛他本就是这空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苏念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放松的状态下,如此仔细地观察过他。这个发现让她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随即又赶紧慌乱地垂下头,假装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记录着什么重要的心得。然而笔尖只是在纸页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时间在两人翻动书页的轻微沙沙声、远处管理员偶尔传来的、压低的轻咳声,以及窗外树叶的婆娑细语中,缓慢地、安静地流淌,如同一条无声的溪流。苏念再次强迫自己沉下心,如同一个矿工,努力开凿着那些艰涩文字的矿藏,试图从中提炼出有用的金砂。然而,当她艰难地啃读到一段关于“隆庆开关”及其后续历史影响的论述时,彻底卡住了壳。这段文字旁征博引,引用了大量古籍原文,将明穆宗隆庆元年开放海禁的“隆庆开关”事件,与晚清时期旨在自强求富的“洋务运动”放在一起讨论其内在的历史逻辑联系。但其中的逻辑链条在她看来却显得生硬而断裂,像是缺少了关键的几环。她反复看了几遍,眉头越拧越紧,几乎要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各种名词在脑海里激烈地碰撞、打架:月港、东西二洋、海澄县、船引制度、总理衙门、江南制造总局……它们之间到底是如何承前启后?其本质又有何天壤之别?仅仅是民间贸易和官办工业的区别吗?她无意识地咬着塑料笔杆,笔帽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可见的牙印,内心天人交战。直接起身过去请教?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愚钝,课前根本没有认真预习好?教授会不会因此失望?可是不问,这份实习报告最核心、最需要理论支撑的部分就要彻底卡死在这里,寸步难行。就在她终于鼓足勇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准备硬着头皮站起身,走向斜对面那个沉静身影时,陆时砚恰好合上了手中的线装古籍,动作从容地拿起桌面上那个透明的玻璃水杯,起身朝阅览室角落里饮水机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履沉稳,不急不缓,身影移动的轨迹,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一般,“恰好”经过了她桌子的旁边。
“遇到困难了?”他在她桌边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摊开的、被手指无意识按出褶皱的书页上。语气自然随意,仿佛只是图书馆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闲聊。
苏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又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般,猛地落回实处。她连忙指着那段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如同天书般的文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急切,还有一点点找到救星的小小委屈:“陆教授,就是这里。这段分析隆庆开关和后来洋务运动之间的关联,我总觉得这其中的逻辑……像是隔着一层雾,怎么也串不起来。隆庆开关是明廷在特定港口开放海禁,允许民间进行有限的海外贸易,而洋务运动更像是清廷官方主导的、兴办近代工业的自救运动,两者的背景、主体、目标似乎都差异巨大。感觉……感觉中间缺了点什么重要的历史衔接?或者,是我理解有误?”
陆时砚闻言,俯身靠近了些,一股清冽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属于旧书籍的独特味道,瞬间若有若无地笼罩了苏念。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窒。他没有立刻解答,反而抬起眼看向她,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次实习的公司,是在做一个关于明代航海贸易主题的文创策划项目?”
苏念一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啊!您……您怎么知道这个?”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只在一次课后,教授询问起实习方向时,才非常简短地提过一句公司的业务领域,具体的项目内容、策划细节,她从未,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教授面前细说。
“林薇副教授前两天跟我聊起这学期带学生实习的情况时,顺口提了一句你的实习方向。”陆时砚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说话间,他已极其自然地转身,从他放在旁边桌子上那几本他自己带来的书中——包括那本线装古籍和两本近代史论文集——精准地抽出一本封面设计相对现代简洁,但书页同样泛黄起毛边、显然被翻阅过多次的《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他熟练地翻到中间某一页,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轻轻地将书放在了苏念的桌面上,指尖在那页纸靠近上端的位置点了点。
“你看这一章的论述角度,尤其是开头这几段,可能对你有启发。”他声音平缓,带着引导的意味,“这位作者将隆庆开关看作是古代海禁政策松动后,民间资本和商人力量主导的对外贸易模式的一次极其重要的、具有开创性的尝试。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后来近代对外贸易体系形成的一个朦胧雏形。”他停顿了一下,看到苏念专注的眼神,才继续清晰地说道,“它的关键意义在于,打破了此前官方朝贡贸易体系的绝对垄断,引入了市场调节的因素,释放了民间海商的巨大活力。这种自下而上的经济力量涌动,对原有的社会结构和经济模式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移向下一段,“而洋务运动,虽然其主体是官方力量,形式上也以兴办近代工矿企业、军事工业为主,但究其本质,同样是在西方列强外部巨大压力下,试图通过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和管理模式,建立一套能与西方进行所谓‘商战’、挽回利权的近代化经济体系雏形。两者虽然参与主体不同,采取的形式和手段也差异显着,但其核心驱动力却有其相似之处——都是在应对外部世界剧烈冲击和挑战时,对本国原有僵化的经济结构和对外交往模式进行的一种被动或主动的调整与探索。这种调整,无论是由下而上,还是由上而下,都深刻反映了时代变迁下的应变与挣扎。”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逻辑清晰,如同拨开层层迷雾,让苏念眼前豁然开朗。随即,他修长的手指移向了书页侧边、靠近装订线的空白处。
“你再仔细看看这里的批注。”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点点的引导。
苏念顺着他的指引,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聚焦在那泛黄书页的空白边缘。只见那一页的空白处,有几行用削得极细的铅笔写下的批注。字迹清隽飘逸,力透纸背,笔锋转折处却又不失沉稳风骨,透着一股学者特有的严谨与克制。那批注的墨色已有些时日,呈现出淡淡的烟灰色,显然是旧日所写。而这几行字,恰恰是针对书中原文关于隆庆开关历史意义的论述,补充了极其精炼却又切中要害的三点:
其一,此开关之要,非独允商船出海,尤在撬动朝贡樊篱。民间海商势力由此勃兴,实为对传统“厚往薄来”朝贡体系最直接之冲击,为权力垄断松动之先声。
其二,白银滚滚入流,国内银钱化加速,物产得以外输,市场流通大盛,此皆由民间商贸活力牵引,其势渐成,官府亦难遏止。
其三,此等由下而上之经济变革,虽非官意主导,然其展示之活力与成效,实为后来洋务乃至更晚清寻求国家变革者,埋下一颗待发之种。官办自强,未必不暗含效法商道、汲取民间经验之意。
寥寥数语,如同几把精妙绝伦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苏念脑中那个纠缠不清、如同乱麻般的逻辑断层的锁扣!她方才纠结的、感觉缺失的环节——民间力量的崛起如何影响官方决策,经济基础的变化如何为上层改革提供土壤——被这几行切中肯綮的批注完美地填补、串联了起来!一种巨大的惊喜和豁然开朗的顿悟感,如同泉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声饱含感激的“太感谢了!”。
然而,就在她激动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准备由衷地表达谢意并抓住机会请教更多细节时,一个更让她惊异万分的发现,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她的神经!
这本《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今天早上,她兴冲冲地第一个跑到图书馆,在入口处那台反应迟钝的老旧电子借阅查询系统上,满怀期待地输入陆时砚推荐的书目时,屏幕清晰地显示这本极为重要的参考书状态为“已借出”,借阅者编号正是陆时砚的教师工号,借出日期赫然标注在上周!她当时还对着那个刺眼的“已借出”字样,懊恼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遗憾自己晚了一步,与这本关键资料失之交臂。而此刻,陆时砚带来的几本书中,除了他正在翻阅的线装古籍和那两本论文集,根本没有这本书的影子!这本《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是学校图书馆的馆藏孤本,整个馆内只有这一册!
所以……他今天根本不是“恰好”把这本重要的书带在身边!他是知道她在找这本书,知道她迫切需要它,甚至可能预判到她会在阅读相关文献时卡在这个关键点上,所以……特意为她找出来带过来的?甚至,他选择在这个靠窗的位置看书,也并非偶然,而是为了在她可能需要的时候,“恰好”能够提供帮助?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心湖的巨大石子,激荡起滔天的涟漪,瞬间淹没了苏念所有的思绪。她怔怔地望着那本书扉页上盖着的图书馆深蓝色馆藏印章,又抬眼看向已经直起身、端着空水杯准备走向饮水机的陆时砚的背影。心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看透需求的惊讶,有雪中送炭的深深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如此细致关注到的、带着微甜暖意的悸动。
“谢谢您,陆教授!这本书……”她的话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感激,还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不客气。”陆时砚已经迈开了步子,背影挺拔如松,步履沉稳,只留下一句平淡温和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留下轻微的涟漪便迅速远去,“思路理顺了就好。内容还很多,慢慢看,时间还早。”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饮水机接水。
苏念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那本摊开的《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上,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几行清隽有力的铅笔批注,感受着笔锋在纸面上留下的微微凹陷。随后,她的指尖又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带着图书馆特有陈旧气息的纸张边缘。一种温暖而踏实的力量感,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伴随着方才那点被看透心思的羞赧,慢慢地从心底升腾起来,逐渐蔓延至全身。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沉静和清晰都吸入肺腑。重新拿起笔,这一次,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流畅,如同堵塞的河道被彻底疏通,笔尖在纸页上飞快地游走,记录下灵感迸发时迸溅出的火花。她开始尝试将陆教授点明的核心思路——民间商贸活力对传统体系的冲击及其为后世变革提供的潜在土壤——与自己公司那个关于“古今贸易精神传承”的文创策划案紧密结合起来。
报告中关于“商船路线”的历史叙事部分,完全可以借鉴隆庆开关后那些敢于冒险、开拓新航线的私人海商故事,将其作为背景元素和情感线索,赋予冰冷的航线以血肉和勇气。而整个项目最核心想要表达的“古今贸易精神的传承与碰撞”主题,正好可以以隆庆开关作为传统商道复苏、民间活力觉醒的象征,对比洋务运动开启的官办近代化工业贸易之路,形成一条脉络清晰、更具历史纵深感和思辨色彩的叙事线索。她甚至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几个非常具体的文创场景设计点子——比如用光影装置表现“月港启航”的民间商队与“江南制造局”的机器轰鸣在时空中的对话;或者用交互式地图,让参与者选择不同时期的贸易节点,体验历史选择的困境……兴奋驱使下,她顾不上字迹是否工整,在笔记本的空白处飞快地画起了潦草的构思草图。
窗外的日影,从明亮耀眼的金黄,渐渐拉长、沉淀为温暖醇厚的橘红,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图书馆的窗框染上瑰丽的色彩。图书馆里的人来了又走,脚步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窗边的这片角落却仿佛被时光遗忘,始终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的沙沙声。苏念完全沉浸在了梳理报告框架和构思策划案细节的思绪海洋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桌面上那方金色的光斑渐渐褪去炽热,变得柔和而昏暗,她才惊觉一个下午的光阴竟已悄然溜走。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发胀的眼睛,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报告的核心难点终于被攻克,缠绕的思路豁然开朗,甚至困扰她许久的文创策划案也因为这关键的历史视角而获得了新的灵感和深度。她开始收拾桌上散乱的书籍、写满字迹和草图的笔记本。收拾到一半,她才猛然想起斜对面的存在。目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投过去,那个靠窗的、曾坐着沐浴阳光的身影的位置,此刻已经空空如也。陆时砚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座位收拾得干干净净,桌面上纤尘不染,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坐过一下午。只有那本承载了关键转折的《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还静静地躺在苏念桌面的右上角,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苏念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淡淡的失落,如同晚霞褪去后留下的那抹微凉。但随即,她的目光被书本下方压着的一点突兀的白色吸引了注意。她伸手轻轻拿起那本沉甸甸的孤本,一张素净的、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便签纸,如同秋叶般滑落下来,飘落在深棕色的桌面上。
她捻起那张薄薄的、轻飘飘的纸片,上面只有一行用黑色钢笔写下的字迹。那字迹与书页上铅笔的批注出自同一人之手,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若需续借此书,可让管理员联系我。
下面是他的姓名和一个清晰的内线电话号码。
捏着这张轻飘飘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的便签纸,苏念的脑海里瞬间闪回早上的画面:她独自站在图书馆入口处,对着那台反应迟钝、屏幕闪烁的老旧查询电脑,看着屏幕上那刺眼的、加粗显示的“此书已被借出(借阅人:陆时砚)”字样,懊恼地、长长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肩膀都沮丧地垮了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当时甚至没有精力去注意,就在离查询台不远处的、光线更加幽暗的历史文献阅览区深处,那个坐在角落光影里安静看书、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身影,是否曾在她那声清晰的叹息声响起时,微微抬起过头……
原来他早就看到了。不仅看到了她的需求,看到了她寻找的困难,甚至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那点小小的沮丧和失落。
这个陆教授……心思缜密得简直有点让人……无所适从。他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恰好的位置、恰好的出现、恰好的解答、恰好的书——都精准地落在她最需要的节点上,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早已不动声色地在她前方铺垫好了台阶,却又从不主动伸手拉她一把,只在她自己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抬脚试图攀登时,才恰到好处地提供那一点坚实而温暖的支撑。
这种不动声色、润物无声的周全和洞察,让她感到一丝被全然看透的微窘,脸颊再次微微发热。但奇异的是,这丝毫无法让人生出厌烦或抗拒。相反,心底深处,一种温热的、如同投入温水中的糖块般的感觉,正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浸润开来,甜蜜而安心,带着一种让人雀跃的暖流,悄悄冲刷着那份微窘。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珍贵的便签纸,夹回到《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的扉页里,让它与那几行智慧的铅笔批注隔着薄薄一页纸,如同珍藏起两份不同的心意。然后,她将那本承载了太多意外惊喜和关键帮助的珍贵孤本,连同自己借阅的那几本厚重的专着一起,珍重地、稳稳地抱在胸前。书本沉甸甸的,压在胸口,那份重量却奇异地没有带来负担感,反而像是一种踏实的依靠。
推开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油漆斑驳的老式木门,傍晚微凉的秋风立刻带着校园里草木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调皮地掀起了她单薄的衣角,带来一阵清爽。苏念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抱着一个温暖的秘密。晚霞的余晖将天边渲染成一片瑰丽而温柔的橘粉色彩,如同打翻的胭脂,慷慨地泼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紧贴着的书脊,又抬起头,目光澄澈,迈步走进了这片盛大而温柔的暮色里。
心里那颗被温水浸泡过的糖,似乎悄然融化了更多,丝丝缕缕的甜意与暖意,正沿着血脉,悄无声息地蔓延向四肢百骸。图书馆里那场精心设计却又演绎得无比自然的“偶遇”,那本及时出现、拨云见日的书,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便签,还有那个午后阳光里沉静读书、侧影如画的剪影……都成了这颗糖最丰富、最回味的夹心。前方的路似乎也被这温柔的暮色渲染得格外柔和而充满可能,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轻盈的、如同羽毛般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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