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鸡还没叫头遍。
王大柱已经像个幽灵似的,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
他没开灯,就着那点从窗户透出来的、微弱的月光,把拖拉机的每个零件都摸索了一遍,又给水箱添满了水。
柴油的腥味和清晨的露水味混在一起,让这小小的农家院,弥漫着一种出征前的肃杀。
堂屋里,李翠花也没睡。
她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用最结实的麻线,把那七八个麻袋的袋口,一圈一圈地重新加固。
她的动作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有失的郑重。
王小虎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啃着一个冰凉的干饼。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听着院子里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和屋里母亲细碎的缝补声。
他知道,他爹妈这一晚上,心里的煎熬,不比他少。
那三十七块六毛钱的本金,已经变成了眼前这几座小山似的麻袋。
它们是希望,也是赌注。
赢了,这个家或许能翻开新的一页。
输了,那点压箱底的钱打了水漂事小,爹妈心里那点刚被点燃的火苗,恐怕就彻底灭了。
“虎子,你爷爷……真的说这些东西城里人稀罕?”李翠花终于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声音里带着颤音。
“嗯。”王小虎咽下最后一口饼,点了点头,“娘,你就放心吧。爷的眼光,比咱这山高,比咱这河深。”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娘,不如说是给他自己打气。
“咳!”
院子里,王大柱重重地咳了一声,像是发出了一个信号。
“走了。”他闷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小虎精神一振,站起身。
一家三口,没再多说一句话,却分工明确。
王大柱和王小虎负责往拖拉机上搬麻袋,李翠花则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和一壶热水。
麻袋很沉,压在王小虎稚嫩的肩膀上,勒得生疼。
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爹王大柱的力气比他大得多,可王小虎能感觉到,他爹搬麻袋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仿佛他扛着的不是山货,而是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未来。
“突突突突……”
拖拉机终于发动了,在寂静的村庄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几家院子里的狗,被惊得狂吠起来。
王小虎坐在颠簸的车斗里,守着那几大袋“军火”,看着母亲站在院门口,不停挥手的瘦小身影,在晨雾里越来越模糊。
他爹王大柱坐在前面,腰杆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坑坑洼洼的土路。
晨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可王小虎知道,他爹心里,正翻江倒海。
“虎子。”土地爷的声音,准时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一丝笑意,“别看你爹那张臭脸,他心里,比你还紧张。”
“爷,我心里也没底。”王小虎在心里回道,“万一那孙掌柜翻脸不认人,或者压价压得太狠,咋办?”
“商场如战场,你当是过家家呢?”土地爷的语气严肃了些,“记住,你今天不是去求他,是去给他送财路。你的底气,不是这些山货,而是老头子我,和你身后这片取之不尽的宝山。”
“待会儿见了那孙掌柜,别急着把货都亮出来。先拿品相中等的给他看,让他挑刺,让他压价。等他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你再把最好的拿出来。这叫‘欲扬先抑’。”
“他要是跟你谈价钱,你别光算自己的本钱。你要算村民的辛苦,算这山货的稀罕。要把故事讲给他听,让他觉得,他买的不是蘑菇木耳,是山里人一年到头的指望,是城里吃不到的‘山野气’。”
“最重要的一点,”土地爷顿了顿,声音变得高深莫测,“那株紫血草,是你最后的王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亮出来。你要让他明白,跟你王小虎做生意,好处,是长长久久的。”
王小虎把爷爷的每一句话,都死死地刻在心里。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个去赶集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即将踏入战场的将军,而爷爷,就是他背后最顶级的军师。
……
镇上,百草堂。
当王大柱开着那辆沾满泥巴的拖拉机,停在百草堂气派的门楼前时,立刻引来了街上所有人的注目。
一个穿着干净长衫的药店伙计,皱着眉头走出来,一脸嫌恶地挥着手:“去去去,这是药店,不是废品站!要卖货去那边的集市!”
王大柱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何曾受过这种当面的奚落。
“叔,我们是来找孙掌柜的。”
王小虎从车斗里跳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神清亮地看着那个伙计。
“找孙掌柜?”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想起来了,“哦,是你这个小子。掌柜的忙着呢,没空见你们。”
“你只要跟他说,后山送药的那个孩子来了,还带了些他会感兴趣的山里货,他见不见,让他自己定。”王小虎平静地说道。
他的镇定,让伙计有些意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了店。
王大柱拉了拉儿子的衣角,嘴唇哆嗦着:“虎子,要不……要不算了,咱去集市上吧。这儿的人,瞧不起咱。”
“爹,”王小虎回头,看着父亲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就要让他们瞧得起咱。”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和锐利。
王大柱被儿子的眼神震住了,他愣愣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快,那个伙计又跑了出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着笑:“哎呀,小兄弟,快请进!掌柜的在后堂等你们呢。”
王小虎冲他爹使了个眼色。
父子俩解开一个装着蘑菇的麻袋,扛在肩上,跟着伙计穿过满是药香的前堂,走进了后院。
后院的会客室里,孙掌柜正悠闲地品着茶。
看到王小虎父子,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呵呵,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听说,你给我带好东西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麻袋上。
“孙掌柜。”王小虎把麻袋放在地上,解开袋口,“知道您是大老板,好东西见得多。我这儿就是些不值钱的山货,给您掌掌眼。”
他说着,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把干蘑菇。
这些蘑菇,正是土地爷交代过的,品相中等的那一批。
大小不一,颜色也略有些斑驳。
孙掌柜捻起一个,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用指甲掐了掐,摇了摇头:“嗯,是野生的。不过嘛,火候差了点,采摘的时候也晚了些,香气散了不少。这种货色,集市上一斤也就三毛钱顶天了。”
他一开口,就把价钱压到了底。
王大柱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辛辛苦苦收来,还给了人家四毛一斤,这要是三毛卖了,还没出门就赔了。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王小虎一个眼神制止了。
王小虎笑了笑,不慌不忙地从袋子深处,又捧出了一把蘑菇。
这一把,跟刚才的截然不同。
它们个头匀称,菌盖厚实,边缘还带着一圈淡淡的白色绒毛,一股浓郁而独特的菌香,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孙掌柜,您再瞧瞧这个。”
孙掌柜的眼睛,猛地一亮。
他拿起一个,仔细端详,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是……秋露菌?”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只在秋后第一场寒露降下后的三个时辰内采摘,才会有这种品相和香气。这东西,可是稀罕货!”
“孙掌柜好眼力。”王小虎心里暗赞一声爷爷料事如神,“这东西,是我们村最有经验的老人,天不亮就进山,守着露水采的。您闻闻这味儿,跟刚才那个,可不是一回事。”
孙掌柜又闻了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种顶级的山珍,对于百草堂来说,不是用来当普通药材卖的,而是作为礼品,送给那些达官贵人,或者供应给镇上最高档的国营饭店,是打通关系的硬通货。
“嗯,这个不错。”孙掌柜点点头,看向王小虎,“开个价吧。”
“我们村里人实在,不懂什么生意经。”王小虎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憨厚的模样,“我爹说,这东西比集市上的好,一斤……一斤怎么也得卖个一块五吧?”
“一块五?”孙掌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小朋友,你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一块五,我都能买三斤上好的猪肉了!这东西再好,也就是个蘑菇。”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这样吧,我吃点亏。你这袋子里所有的蘑菇,不管好的赖的,我给你打包,算五毛钱一斤。怎么样?这价格,比你在集市上卖,可高多了。”
五毛钱。
这个价格,比王小虎的收购价,也只高了一毛。
王大柱的脸都白了,他觉得这姓孙的,心太黑了。
王小虎却依旧不急,他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孙掌柜,我来找您,不是因为您给的价比集市高。是因为我上次来,觉得您是个懂货的,也是个讲究人。我信您。”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真诚起来:“这蘑菇,是我们村三十多户人家,一整个秋天的指望。老人孩子们,天不亮就钻进深山,露水打湿了衣裳,还要防着蛇虫。一斤干蘑菇,要十斤鲜的才能晒出来。他们从您这儿拿回五毛钱,刨去我的本钱,一斤,就挣一毛钱。一毛钱,现在连个冰棍都买不起。”
“孙掌柜,您是大人物,不差这点小钱。可对我们村的人来说,这就是孩子的学费,是老人的药钱。您给的这个价,不是不公道,是寒了我们山里人的心。”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卑不亢。
没有哭穷,没有撒泼,却把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和道义,摆在了桌面上。
孙掌柜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小虎,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庄稼汉。
他做了一辈子生意,见过太多油嘴滑舌的贩子,也见过太多唯唯诺诺的农人。
可像王小虎这样,年纪不大,却能把生意和人情捏合得如此恰到好处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小子,不简单。
他心里,对王小虎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好小子,算你厉害。”孙掌柜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行,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这些蘑菇,我看了,品相好的,大概有三十斤。这样,这三十斤,我给你一块二一斤。剩下的那些,算六毛。你看如何?”
一块二!
这个价格,远远超出了王大柱的想象。
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
王小虎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三十斤一块二,就是三十六块。
剩下的二十多斤六毛,也还有十几块。
光这一袋蘑菇,就能赚二十多块钱!
“成交!”王小虎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孙掌柜,我这儿还有点别的东西,您要不要也瞧瞧?”
说着,他和王大柱又从拖拉机上,扛来了装着黑木耳、山核桃和野果干的麻袋。
有了刚才的铺垫,接下来的谈判,就顺利多了。
孙掌柜让人把货都过了秤,顶级的黑木耳给到了一块钱一斤,山核桃八毛,那些野果干最便宜,也给了四毛。
一通盘点下来,所有的山货,总共卖了八十七块五毛钱!
刨去三十七块六毛的本金,净赚了将近五十块!
当孙掌柜让伙计拿来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然后数出那叠崭新的大团结时,王大柱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看着儿子从容地接过钱,一张一张地点清,然后揣进兜里,整个过程,他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这就……挣了五十块?
比他辛辛苦苦种半年地,挣得都多?
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个荒诞又真实得可怕的梦。
“小朋友,合作愉快。”孙掌柜捋着胡须,笑呵呵地说,“以后要是有这种好货,可得第一时间想到我。”
“那是自然。”王小虎把钱揣好,也笑了起来。
他知道,是时候,祭出自己的王牌了。
他从自己随身的破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了那株用烂布包着的紫血草。
当那株散发着淡淡紫光的草药,出现在孙掌柜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这……这是……”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孙掌柜,您上次说,这东西要是还有,您还收。”王小虎把紫血草往前一推,笑道,“我运气好,又在老地方,找到了它兄弟。”
孙掌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株紫血草,眼神里全是贪婪和炙热。
他上次用那株紫血草,搭上了一条他做梦都想攀附的大人物的线。
那位大人物用过之后,效果奇佳,前两天还派人来问,能不能再弄到。
这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王小虎,声音都有些沙哑:“你……你开个价!”
“还是老价钱。”王小虎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然后又加了两根手指。
“一千二?”孙掌柜脱口而出。
王小虎摇了摇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孙掌柜,您误会了。”
“我不要钱。”
“我用这株草,跟您换一个承诺。”
孙掌柜愣住了:“什么承诺?”
王小虎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承诺,以后我们村所有的山货,只要是顶级的,都只独家供给您百草堂。而您,要承诺,用一个公道的价格,长期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我要的,不是这一千二百块。我要的,是一条能让我们全村人,都吃上饱饭的,长长久久的财路!”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孙掌柜的心上。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半大孩子。
他想过王小虎会坐地起价,甚至想过他会开出两千、三千的天价。
但他万万没想到,王小虎想要的,竟然是这个。
用一株价值千金的奇药,换一个长期的商业合作协议。
这份眼光,这份格局,哪里是一个山里娃能有的?
这小子,图谋的,根本不是眼前这点小利,而是一张巨大的、能把整个村子都绑在他战车上的商业网络!
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孙掌柜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欣赏,最后,化为一丝苦笑。
“好,好一个王小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孙某人做了一辈子生意,今天,算是被你这个小娃娃给上了一课。”
“我答应你!”他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从今天起,你王小虎,就是我百草堂最尊贵的客人!你们村的山货,我全包了!价格,就按今天这个标准,只高不低!”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这株紫血草,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照给。一千二百块,一分不少!这是规矩!”
他看王小虎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运气好的乡下小子,而是看一个平等的、值得他郑重对待的合作伙伴。
……
回去的路上,拖拉机依旧“突突”地响着。
王大柱的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兜里,揣着一千二百八十七块五毛钱。
那叠钱,烫得他整颗心都在发烧。
他一路无话,只是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坐在车斗里的儿子。
儿子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却又带着一种让他这个当爹的都感到陌生的智慧和从容。
直到拖拉机开进了村口,王大柱才像梦呓一般,用沙哑的嗓音,问了一句:
“虎子……你跟爷,到底……学了些啥?”
王小虎笑了。
他跳下车,跑到拖拉机头前,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大声说:
“爷说,咱脚下这片地,埋着的不是穷根,是宝藏。他还说,做人,得把腰杆挺直了,才能接着天上的财运!”
王大柱看着儿子清澈而明亮的眼睛,看着远处自家院子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那些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好奇和探寻的村民们。
他那颗被贫穷和恐惧禁锢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道裂缝,悄然出现。
从那裂缝里,透进来的,是一束他从未见过的,刺眼又滚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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