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林枭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打破了几乎凝成实质的寂静。他对陈默那“万死不辞”的表态,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满意”,但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却依旧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在那冰层之下,还潜藏着一丝更加幽深的、近乎残酷的玩味。陈默的回答,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这盘棋局上,对手唯一能走的、被事先设定好的那一步。
“第一次走‘水线’,不能出任何岔子。”林枭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印在空气里,“阿泰会带队,你跟着。”
他的目光转向阴影中的阿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让阿泰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记住路线,”林枭的视线重新回到陈默身上,语速放缓,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心悸的强调,“留意沿途的所有情况,水纹、岸上的动静、任何可疑的船只或者信号……回来,详细汇报。”
他将“详细汇报”这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沉重,仿佛这四个字本身就蕴含着千钧重力和致命的陷阱。这不仅仅是一个任务要求,更是一个明确的警告和最终的测试——他要看看,陈默回来后能“汇报”出什么,又能“忽略”掉什么,或者,外部力量是否会根据陈默看到的“详情”采取行动。
“是!枭爷!您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得妥妥的!”阿泰抢先一步,几乎是吼着应承下来,脸上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混合着兴奋、狠厉与终于得到重用的亢奋。他看向陈默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复杂,既有对“竞争者”的忌惮,更有一种掌握了生杀予夺权力的、赤裸裸的威胁。林枭将带队探路的重任交给他,显然也将最终确认陈默是否是“内鬼”的监视任务,一并压在了他的肩上。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阿泰心知肚明,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陈默再次低头,用最顺从的姿态回应:“是,枭爷,我明白。”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林枭这一手,堪称毒辣而高明。这不再是最初那种模糊的怀疑和暗中的观察,而是将他直接推到了聚光灯下,置于一个无法回避、无法取巧的绝境之中。
明面上,这是对他这个“新人”的进一步重用和考验,赋予他参与核心机密运输路线的殊荣,是上位者展示信任和恩宠的姿态。然而,在这层糖衣之下,包裹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首先,他完全暴露在了阿泰的严密监控之下。整个探路过程,他都将与阿泰及其亲信寸步不离,任何细微的异常举动,一个多余的眼神,一次不合时宜的提问,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阿泰向林枭汇报时,用来证明他“不忠”的“铁证”。
其次,这次“探路”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动态的诱饵。林枭故意将完整的“水线”路线展示给他,并让他亲身参与第一次航行。如果他是内鬼,并且成功将消息传递出去(尽管在林枭看来这几乎不可能),那么外部力量(警方或军方)极有可能针对这条“水线”采取打击行动。届时,无论行动成功与否,他陈默都将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如果外部力量没有行动,虽然能暂时洗清一些嫌疑,但林枭和阿泰的疑虑也不会完全打消,可能会认为他隐藏得更深,或者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阳谋。林枭没有使用任何复杂的刑讯逼供,也没有依赖虚无缥缈的猜测,他只是巧妙地设置了一个情境,逼着陈默自己走入这个死局,并在时间的推移和事态的发展中,自行暴露或者……证明“清白”。陈默就像被放在了一个缓慢加热的油锅里,无法跳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温度升高,等待着最终被煎炸的那一刻。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
“回去准备吧,”林枭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那只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手,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明天一早出发。”
如同得到了特赦令,阿泰立刻躬身,拉着陈默,迅速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大厅。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片阴影与冰冷。但通道内的空气,并未因此而变得轻松。阿泰脸上的恭敬和畏惧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毒蛇盯上猎物般的阴冷和倨傲。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陈默,目光上下打量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突然,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陈默的肩膀上。那力道极大,带着武者特有的暗劲,震得陈默肩胛骨一阵发麻,几乎要踉跄一步。
“阿默,”阿泰的声音压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威胁,“枭爷看重你,这是你的造化。别让他失望,”他凑近了一些,口中的热气带着烟臭喷在陈默脸上,“更别给我找麻烦。”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抠进陈默的肩窝里。
“路上,眼睛放亮一点,不该看的别看;手脚干净一点,不该碰的别碰。耳朵,也别太长。明白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警告。
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阿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暴戾、猜忌和急于立功的焦躁气息。他知道,在接下来的旅程中,这个看似粗豪实则心狠手辣的家伙,将是比任何未知风险都更致命的威胁。
他垂下眼睑,避开阿泰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用一种尽量显得恭顺甚至带着一丝惶恐的语气回答:“明白,泰哥。一路上都听您的吩咐。”
阿泰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回去收拾一下,带些必要的,明天码头集合。”说完,他不再多看陈默一眼,带着那两名手下,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步伐间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头目的、不可一世的姿态。
陈默独自站在空旷而阴冷的通道里,看着阿泰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肺中,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因为高度紧张而有些眩晕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慢慢走回自己那间位于集散点深处、拥挤而肮脏的宿舍。同屋的几个人都不在,或许是出去干活了,或许是刻意避开他——山魈死后,他这个“幸存者”和“参与者”,在其他人眼中无疑带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他坐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铺着发霉草席的床铺上,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但大脑却以更高的速度开始运转。
这次“水线”探路,无疑是他潜入以来,乃至整个职业生涯中,最危险、最复杂的一次任务。它已经完全脱离了常规侦查的范畴,变成了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死亡游戏。
风险来自多个层面:
最直接的,是未知的水道本身。湄公河及其支流以水况复杂、暗流漩涡众多而闻名,尤其是在雨季,水位暴涨,水下情况更是难以预料。他们乘坐的很可能只是经过伪装的民用船只,其抗风险能力有限。
其次,是来自外部环境的威胁。这条“水线”既然被林枭如此看重,必然有其隐秘性,但也难保不会被其他 peting 势力、沿岸的地方武装,甚至是一些流窜的亡命之徒盯上。在无法无天的金三角地带,遭遇武装抢劫或者不明袭击是家常便饭。
而最致命、最无法预测的威胁,则来自于内部,来自于他身边的“同伴”。阿泰自不必说,那些随行的武装人员,显然也都是阿泰的心腹或者被特意交代过要“留意”他的人。在茫茫河道之上,孤立无援,任何一次“意外”——比如失足落水、遭遇“流弹”、甚至仅仅是食物中毒——都可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他必须时刻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他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渠道。小四川这条线,在目前的情况下,他绝对不敢再用。林枭和阿泰必然瞪大了眼睛等着他行动。他无法将“水线”探路的计划、具体时间、人员配置等关键信息传递出去。他甚至无法通知雷战,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
雷战那边,在收到他之前传递出的关于“水线”和“阿尔法-西格玛-7”坐标的警告后,会如何决策?他们会相信这个情报的准确性吗?他们会放弃对这条新路线的打击计划吗?还是说,他们会将计就计,利用这次“探路”行动,布下更大的网,试图将林枭集团的核心力量一网打尽?
如果是后者……陈默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在那样的混乱中,他极有可能成为双方火力交织下的牺牲品,或者被林枭在最后时刻“清理门户”。他无法掌控局面,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是一次单向任务,一次无法与外界联络的、彻底孤立无援的行动。他只能依靠自己。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宿舍粗糙的水泥地面,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地下车间那片隐藏的区域。那张从山魈抽屉里找到的、画有地下通道的草图再次浮现在脑海。“K-7”……这个被重点圈出的点,究竟代表着什么?是一个紧急出口?一个隐藏的避难所?还是通往其他区域的秘密通道?
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后手,是绝境中可能的一线生机。他必须在明天出发之前,或者在探路归来后(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想办法找到机会,哪怕只是确认一下那个“K-7”的大致方位和可能的入口情况。但这同样风险极大,阿泰的监视只会比之前更加严密。
博弈已经彻底升级。从最初小心翼翼的潜伏和暗中的情报收集,到山魈死亡事件的突然爆发,再到此刻被推上明处的、与林枭和阿泰的直接较量。这不再是一场暗处的试探,而是变成了明处的绞杀。他就像一枚被对手(林枭)亲手放在棋盘最危险位置的棋子,四面楚歌,每一步移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满盘皆输,而输掉的代价,就是他的生命。
窗外,集散点的夜色愈发深沉,没有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一头巨兽,将整个山区吞噬。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荒凉与不安。
陈默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明天,等待他的,将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的湄公河,是身边那些笑容背后藏着刀子的“同伴”,是一场胜负难料、生死未卜的残酷博弈。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调动所有的智慧和勇气,去面对这场风暴。
长夜漫漫,前路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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