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寨集散点的气氛，在“老路”遇袭事件发生后，骤然变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得几乎能听到断裂前的呻吟。一种无声的恐慌和猜忌，像瘟疫一样在每一个角落蔓延。山魈以“加强内部管理，应对近期外部严峻压力”为由，进行了一系列看似合乎逻辑、实则处处透着针对性的调整和管控。
守卫的换岗频率变得毫无规律，暗哨的位置也进行了调整，确保任何时候都有数双眼睛在阴影中注视着核心区域的一举一动。几个原本被认为是盲区的关键位置，比如仓库的后门、通往奎叔独立办公室的那段僻静走廊，都悄无声息地增加了新的、隐藏得极好的监控探头，冰冷的镜头如同窥探的眼珠。甚至连每日三餐的食堂，也重新划分了座位，陈默被“随机”而又刻意地安排到了最边缘、最不引人注目，却也最容易被人从多个角度观察的位置。无形的隔离墙已经竖起，他像一头被圈定在斗兽场中央的困兽，等待着未知的考验。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砸下来。所有非轮值的底层人员，包括搬运工、清洁工以及像陈默这样的“新人”，都被强制召集到最大的那个仓库前的空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人群松散地站着，大多数人脸上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山魈站在一个临时搬来的破旧木箱上，居高临下，阴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下面每一张面孔，似乎要将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都挖掘出来。阿泰带着几个荷枪实弹、面色凶狠的心腹，分散在人群的外围，如同看守羊群的恶狼，虎视眈眈，切断了任何可能的退路。
“最近，外面风浪很大，很不平静。”山魈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冰冷力量，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们辛辛苦苦运出去的货，在路上被人截了。跟车的兄弟，一个都没回来，血本无归。”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内鬼”这个词所带来的恐惧和猜疑，在人群中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下面顿时起了一阵骚动，不安的议论声变大，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安静！”阿泰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压抑的喘息。
山魈这才继续，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为什么？因为我们中间，混进了吃里扒外的老鼠！有人把我们的命，当成了他往上爬的垫脚石！”他的手指缓缓抬起，虚点着人群，“枭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挥了挥手，如同下达某种死亡的指令。阿泰示意了一下，两个手下立刻抬上来一个沉重的、用粗钢筋焊成的铁笼。笼子里，关着一条体型硕大的恶犬！那恶犬显然被饿了不止一天，肋骨清晰可见，双眼泛着饥饿和狂躁的绿光，涎水顺着嘴角不断滴落，喉咙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充满威胁的低沉吼声，锋利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它不断地用身体撞击着笼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让靠近的人不寒而栗。
“今天，很简单。”山魈指着那个躁动不安的铁笼，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做个测试，证明你们清白和忠诚的测试。每个人，依次走过来，把手，从栏杆缝隙里伸进去，摸一下这条狗的脑袋。敢伸手，能完好无损收回来的，就是自己人，枭爷不会亏待。不敢伸手，或者……”他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血腥意味，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如同实质的浪潮般席卷开来。那可不是温顺的宠物，那是一条饿疯了、训练来撕咬的恶犬！把手伸进去？那和把自己的手送进绞肉机有什么区别？
“我先来！”阿泰为了表现自己的绝对忠诚和无畏，第一个大步上前。他显然对这条狗非常熟悉，靠近时，嘴里发出一种低沉而奇特的、类似安抚的口哨声，同时身体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侧身遮挡住笼子侧面锁扣的动作。那恶犬的低吼声果然稍微平息了一些，攻击姿态也有所收敛。阿泰看准时机，迅速将手伸进栏杆缝隙，在狗头上用力抚摸了一把，然后闪电般抽回。他的手上，只有几道被狗毛刮出的浅浅白痕，连皮都没破。
有了阿泰这个“榜样”，几个他的铁杆亲信也只得硬着头皮，依次上前。他们似乎也知晓某种安抚的方法，或者凭借着对阿泰的信任，虽然过程战战兢兢，有人甚至被躁动的狗牙刮破了手背，鲜血直流，但总算都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关。每完成一个，山魈阴冷的目光就会在那人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评估其表演的真实性。
终于，轮到了陈默。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阿泰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轻蔑和期待的冷笑，仿佛在等待一场好戏。山魈的眼神则更加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不放过他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就连那些麻木的工人，也投来了复杂难辨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
陈默面色平静如水，迈步走出人群。他的步伐稳健，没有丝毫迟疑或慌乱，仿佛走向的不是一个嗜血的猛兽，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道灼人的视线，以及前方铁笼里传来的、越来越狂躁的低吼和腥臭气息。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残酷考验。退缩，哪怕只是瞬间的犹豫，都等于直接向山魈和林枭宣告“我心里有鬼”；而上前，极大的概率是非死即残，失去一只手或者重伤，不仅行动能力受损，更可能因为“无用”而被立刻清理掉。这是一个进退维谷的死局。
然而，陈默的大脑在极度压力下，反而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晰状态。高速运转的思维如同精密雷达，扫描着一切可利用的细节。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阿泰靠近笼子时那个细微的、遮挡侧面锁扣的动作，以及那奇特的口哨声。他瞬间推断出——这条恶犬，极大概率被动了手脚！它可能被注射了某种受特定声音或气味控制的药物，或者本身就受过严苛的训练，只会对持有“密码”（如口哨、特定气味）的人保持温顺。阿泰和他的核心亲信知晓这个“密码”，而其他人，包括他陈默，则是真正的“祭品”。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退路。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陈默缓缓抬起了右手，伸向那钢筋焊成的、缝隙狭窄的笼子。他的动作平稳得可怕，手臂没有一丝颤抖，指尖稳定。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去看那只龇着獠牙、涎水横飞、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手掌撕碎的恶犬，而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迎向了山魈审视的目光。
就在他的右手手指即将探入笼子缝隙、暴露在恶犬攻击范围内的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的左手，看似因为紧张而无意地扶了一下笼身，手掌极其隐蔽地在笼子侧面、靠近锁扣下方的位置轻轻拂过。就在那一拂之间，他指尖藏着一小块事先从奎叔那里借口“驱虫”弄来的、被碾成粉末的强效镇静剂药粉，悄无声息地沾染在了笼子的钢筋上。那药粉带有一种极其刺激性的、对犬类嗅觉异常敏感的气味。
恶犬狂躁的吠叫声和低吼陡然一滞！它那充满攻击性的前扑动作猛地停顿，硕大的鼻子用力抽动了几下，似乎在辨别那突然出现的、令它不安又困惑的气味来源。它眼中纯粹的饥饿和狂怒，短暂地被一丝迷茫和警惕所取代，攻击的姿态明显缓和了下来，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对着沾染药粉的笼壁方向发出了几声困惑的低呜。
就是现在！
陈默的右手手指，稳、准、轻地落在了恶犬粗糙的头顶毛发上，甚至带着一种安抚性的力道，轻轻抚摸了一下。触感是油腻的毛发、紧绷的皮肤和温热的体温。那恶犬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更加低沉的呜咽，甩了甩头，却并未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
一触即收！陈默迅速而自然地将手收回，垂在身侧。手掌完好无损，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整个空地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惊呆了。连阿泰脸上的冷笑都僵住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山魈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钉在陈默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直窥其灵魂深处。他看到了整个过程，看到了陈默那超乎常人的镇定，看到了那恶犬反常的迟疑，也看到了陈默左手那个细微的、看似无意的动作。怀疑的种子非但没有被拔除，反而如同被浇灌了毒液般疯狂生长。这小子，太冷静了，冷静得不正常！
陈默依旧维持着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对着山魈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没有说话，平静地退回了人群之中，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忠诚测试继续进行。后面的人，有几个或许是心里真的藏着别的事，或许纯粹是被那恶犬恢复凶性后的样子吓破了胆，在面对獠牙时露了怯，腿软退缩，或者伸手时过于颤抖，立刻被阿泰的人如狼似虎地拖走，他们的哀求和惨叫很快消失在仓库后方，下场不言而喻。
测试结束了，陈默暂时过关。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山魈和林枭的怀疑绝不会因为这一次看似成功的表演而打消。这次测试，更像是一次赤裸裸的敲打、警告，也是一次投石问路。他这只“老鼠”，已经被猫盯上了，而且那只猫，正在耐心地、饶有兴致地玩弄着他，等待他露出更多破绽。
他必须更快，必须在对方失去耐心、收紧罗网之前，找到更有价值、足以扭转局面的情报。或者，做好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在暴露的瞬间，爆发出全部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
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板铺上，陈默感到腕间的怀表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比以往更清晰的温热感，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又像是远方传来的、微弱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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