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空气,像一块浸满了温水、混杂着无数气味的厚重绒布,紧紧包裹着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那是尾气、香料、油炸食物、香水、汗液,以及某种隐约的、属于热带植物腐败和城市角落污垢发酵后形成的甜腻与腐朽交织的气息。对于刚刚以“陈阳”身份踏足这里的陈默而言,这气味是陌生的,却也是他必须迅速适应的背景音。
他选择落脚在考山路附近一家极其破旧的旅馆,这里鱼龙混杂,喧嚣持续到深夜,正是隐藏一片树叶的最佳森林。旅馆的名字模糊不清,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沉的砖块,楼道里灯光昏暗,散发着霉味和廉价清洁剂的味道。他的房间在三楼走廊尽头,床单带着可疑的污渍,窗户对着一条堆满垃圾的后巷,蚊虫在闷热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陈阳(陈默)穿着一件在行李箱底层揉搓了无数次的、皱巴巴的灰色t恤,领口有些松垮变形,上面溅着几处早已干涸、难以辨认的、像是化学试剂的污渍。他的头发油腻,紧贴着头皮,几天刻意未刮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落魄了许多。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在初来乍到的茫然、底层逃亡者特有的警惕,以及一丝属于技术人员的固执之间微妙地切换。他手里拎着的那个帆布包边角磨损严重,仿佛经历过无数颠沛流离。
他的任务明确而艰巨:让“化学师陈阳”这个名字,像一滴带着特殊气味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滴入曼谷乃至金三角边缘地带那庞大、复杂而危险的黑市网络之中,泛起一丝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涟漪,等待那些专门寻找“特殊人才”的触角主动捕捉过来。
他严格遵循着“逃亡技术员”的生存模式。白天,他大多窝在旅馆那间闷热难当的房间里,只有那台老旧吊扇吱呀作响地搅动着黏腻的空气。他会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些复杂的化学式,或者对着墙壁发呆,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失败或是对未来的迷茫之中。只有在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时,他才会像幽灵一样溜达到楼下那家兼营早午餐和酒水、同样破旧不堪的小酒吧。
他总是占据最角落、灯光最昏暗的那个位置,点一杯最便宜的、本地酿造的劣质朗姆酒,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小口啜饮,目光大多数时候空洞地望着某处,仿佛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他极少主动与人交谈,像个沉默的阴影。但当有醉醺醺的游客、眼神游移的本地混混、或者某些看似普通的商人注意到他这个生面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泰语或夹杂着几个中文词汇的语句试探性地搭讪时,他会用略显生硬、偶尔蹦出几个刚学来的当地词汇的语句简短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克制地展示着自己的“价值”。有时,是隔壁桌一个正炫耀刚到手“好货”的小毒贩,他会“不经意”地瞥一眼那粗糙的结晶体,然后用一种带着内行人不屑的语气,低声指出那货色里肉眼难辨的浑浊杂质,或者评论其结晶形态不够“漂亮”、“光泽度差”,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挑剔和某种居高临下。有时,是在几杯劣质酒精下肚后,他会仿佛控制不住倾诉欲般,用带着醉意的、含混的声音,模糊地“吹嘘”几句自己过去在国内的“作坊”里,是如何通过“独特”的催化剂配比和精确到秒的温度控制,让产品的“卖相”和“口感”远超同行,但随即,又会像猛地被冰冷的现实刺醒,眼神一黯,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猛地灌一口酒,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将那场导致他逃亡的“爆炸事故”的阴影,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极具耐心地布设着陷阱,等待猎物自己上钩。他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不能像个四处兜售自己的推销员,那会显得廉价且可疑。他必须是一块蒙尘的、却隐约透出内里光华的原石,等待着真正“识货”的、有实力的匠人发现其价值,并相信是自己独具慧眼,捡到了宝贝。
几天下来,他感觉自己就像在黑暗的泥潭中独自摸索,四周都是模糊晃动的影子,充满了机会,也布满了未知的陷阱。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这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在接近午夜时分回到旅馆。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熟悉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就在他反手锁上门的一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后颈。
不对劲。
房间里似乎过于“正常”了,正常得有些刻意。他出门前,习惯性地在门缝夹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此刻不见了。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叶片朝向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变动。空气中,除了固有的气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不属于这里的、带着汗味的陌生气息。
有人进来过。
陈阳(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像往常一样,随手将帆布包扔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抱怨,仿佛只是因为疲惫而烦躁。他走向狭小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搓了搓脸,水流声哗哗作响。借着水流声的掩护,他的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房间内的一切细微声响。
没有异常。
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他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着脸,慢悠悠地走回房间,一副准备休息的样子。他关掉了房间里唯一的那盏昏暗顶灯,只留下洗手间门缝里透出的一点微光,让房间陷入一种朦胧的黑暗。
他并没有躺下,而是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那片最深的黑暗里,背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屏住了呼吸,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剩下他那被刻意压到极低、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果然,不到半小时。极其轻微的、金属与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从门锁处传来,若非绝对寂静且刻意去听,根本无法察觉。锁舌被某种专业工具巧妙地、一点点地拨开,几乎没有发出通常的弹响。房门被推开一条狭窄的、几乎不可见的缝隙,一个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敏捷而熟练地闪了进来,动作轻盈利落,显然受过专业训练。
黑影的目标明确,进门后没有丝毫犹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晕,直扑他放在床尾的那个破旧帆布包!
就在黑影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帆布包的瞬间!
陈默动了!
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终于等到了猎物进入最佳攻击范围,他从门后的阴影中暴起!左手如同铁钳,从后方精准地、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巴,力道之大,让对方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来!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右臂如同钢缆般勒住了对方的脖颈,形成一个标准的、致命的裸绞姿势!
对方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开始剧烈挣扎!手肘带着风声,凶狠地向后撞击陈默的肋部,力量不小,格斗技巧娴熟,绝非普通窃贼!膝盖也奋力向后顶撞!
陈默闷哼一声,硬生生承受了这几下重击,勒住对方脖颈的手臂却如同焊接住的钢铁,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加收紧!他不能给对方任何呼救或制造更大动静的机会!
挣扎在持续,但缺氧使得对方的力量迅速流失。陈默冷静地空出左手,从口袋中摸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玻璃瓶,用牙齿咬开瓶塞,将里面浸透了乙醚的棉片,精准而用力地按在对方的口鼻之上!
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对方的挣扎如同被截断电源的机器,迅速变得微弱、无力,最终,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识。
陈默没有立刻松手,又维持了十几秒的压制,确认对方完全昏迷后,才缓缓将这只“不速之客”放倒在地。他快速检查了对方的脉搏和呼吸,确保不会致死,但足够昏迷数小时。
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开始迅速搜查这个闯入者。对方是一个精干的东南亚男性面孔,穿着普通的黑色 polo 衫和长裤,身上除了少量皱巴巴的泰铢现金、一包本地香烟、一把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弹簧刀之外,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件、手机或特殊物品。
干净得过分。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是普通的入室盗窃。目标明确,手法专业,而且刻意抹去了所有个人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了对方脚上那双看起来有些旧、但鞋底花纹清晰的运动鞋上。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他脱下对方的鞋子,手指仔细地摸索着鞋垫、鞋帮的内衬。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左脚鞋底时,一种极其微小的、几乎与鞋底材质融为一体的坚硬凸起感传来。
他用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刀具,小心翼翼地撬开鞋底边缘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经过伪装的夹层。
一个比小指甲盖还要微小的、薄如蝉翼的电子元件,赫然镶嵌在夹层之中!那是一个微型追踪器!型号并非市面上流通的大路货,看起来是某种定制或军用级别的产品,功率不大,但足以在数百米范围内进行精确定位,而且极其隐蔽。
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满了陈默的全身。
考验,从他踏入这片土地的第一刻,甚至在他尚未完全展开行动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对方不仅派出了专业的跟踪和潜入人员,更在一开始就动用了追踪手段。这不仅仅是在观察他如何“推销”自己,更是在测试他的反侦察能力、警惕性以及在遭遇突发状况时的应变和处置手段!如果他没能发现这个跟踪者,或者处理得不够干净利落,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而如果他表现得过于“专业”,超出了普通技术员应有的能力范围,同样会引起最深的怀疑。
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试探,凶险而精准。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将追踪器从鞋底取出,用刀尖破坏其内部结构,然后将其扔进马桶,冲入下水道。他快速而仔细地清理了房间内所有可能留下的打斗痕迹、指纹以及乙醚的气味。接着,他将昏迷的闯入者用床单撕成的布条牢牢捆绑,用胶带封住嘴巴,塞进了那个狭小壁橱的最深处,确保其短时间内无法挣脱或被人发现。
做完这一切,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不仅仅是因为刚才的打斗,更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已然身处一个何等精密而危险的罗网之中。
他拿起那个作为“陈阳”身份象征的破旧帆布包,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短暂停留的“安全屋”,眼中没有任何留恋。他没有走正门,而是敏捷地翻出窗户,沿着外墙老旧的水管和空调外机,如同夜行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漆黑的后巷之中,迅速融入了曼谷那迷宫般、充斥着无数可能性与危险的深街陋巷。
他必须立刻消失,彻底更换据点,抹去“陈阳”在考山路附近留下的一切痕迹。同时,他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表演”已经引起了某些“观众”的注意,而这注意力,远比他预想的来得更早、更凌厉。这条通往地狱的道路,刚刚启程,就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布满试探与杀机的獠牙。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加谨慎,更加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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