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枭”行动指挥中心地下三层，隐藏着一处不为普通队员所知的区域。这里的墙壁覆盖着特殊的吸音材料，空气循环系统保持着恒定的低噪运行，仿佛整个空间都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茧中。其中一间没有任何标识、门禁等级极高的房间内，正进行着一场对意志与灵魂的极限锻造。
陈默坐在一张冰冷的、没有任何柔软可言的金属椅子上。这椅子仿佛是从某个废弃工厂直接搬来的，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作训服直刺肌肤。头顶，是数盏经过特殊调整、光线惨白到令人无处遁形的无影灯，将他脸上每一寸肌肤的纹理、每一个因疲惫而细微抽搐的肌肉、甚至眼底那难以完全掩饰的血丝，都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他已经在这里，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模拟审讯室内，连续承受了超过七十二小时的高强度、多维度压力测试与模拟审讯。没有窗户，无法感知昼夜交替，时间变成了一种纯粹由身体疲惫度和精神磨损度来衡量的抽象概念。
他的对面，是轮番上阵的、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有经验丰富、眼神能看透人心的预审专家；有精通微表情与行为心理学、言语如手术刀般精准的分析师；有擅长制造混乱与压迫感、扮演穷凶极恶角色的战术教官。他们穿着便装，但身上那股混合着专业与冷峻的气质，比任何制服都更具压迫感。
审问并非一成不变的咆哮与威胁。有时是看似推心置腹的“谈心”，递过来一支烟，聊起“陈阳”那虚构的、充满挫败的童年和求学生涯，试图撬开情感的裂缝；有时是猝不及防的厉声呵斥，拍桌子的巨响在狭小空间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鸣，直指他“作坊爆炸致同伙死亡”的“罪责”，用负罪感碾压其神经；有时则是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绝对沉默，只有灯光嗡嗡作响和彼此呼吸可闻，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一点点上涨，试图淹没理智的堤坝；更有时，会抛出一些真假难辨的“证据”或“同伙的口供”，进行逻辑陷阱式的诱供，考验他在极度疲劳下的信息甄别与应对能力。
问题包罗万象，从“陈阳”伪造的个人经历、家庭背景、对化学的“痴迷”源头，到对各种毒品原料特性、合成路径的“专业见解”，再到对金钱、权力、女人乃至生存本身的赤裸欲望的试探。他们要挖掘的，不仅是知识的真伪，更是“陈阳”这个虚构灵魂的每一处阴暗角落和可能存在的裂痕。
陈默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缺水和紧张而干裂起皮，眼眶深陷，周遭是浓重的黑晕。他的肢体语言时而会因为提及“爆炸事故”和“国内通缉”而流露出符合人设的焦躁、恐惧与神经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金属椅边缘并不存在的毛刺，眼神闪烁不定；时而又在讨论到某个关键合成步骤时，迸发出一种属于技术偏执狂的、短暂而炽热的专注与骄傲，甚至会和“审讯者”争论某个催化剂的效率问题，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说说看，你对‘完美晶体’的理解。抛开课本上的定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表情始终冷漠如冰的心理专家，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陈默（或者说，此刻他就是陈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个动作显得疲惫而机械。但他的眼神却在听到“完美晶体”几个字时，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近乎病态的亮光，那光芒浑浊，却带着燃烧般的执念：“完美？哈……世上哪有绝对的完美……那帮只知道追求产量的蠢货懂什么……”他的声音因干渴而沙哑，却透着一股技术人员的狂热，“无限接近……意味着对每一个毫秒级的温度波动、每一次酸碱度的微量调整、每一颗晶核的诞生与生长……都要有绝对的掌控！那不是生产，那是……艺术！是创造！”他的手指甚至在虚空中微微划动，仿佛在勾勒某种想象中的、完美无瑕的晶体结构。
“艺术？”心理专家嗤笑一声，声音像冰锥刺破泡沫，“导致同伙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艺术？让你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到这里来的艺术？”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陈阳”心理防线上最脆弱的部分。陈默（陈阳）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难以自控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眼底那抹狂热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灭，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深入骨髓的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悔恨的浑浊。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用力插进自己油腻的头发里，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这种反应，将一个因技术失误而背负人命、内心充满创伤的逃亡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监控屏幕后，是一个更加昏暗的房间。雷战双臂抱胸，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前，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屏幕内陈默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他的身边，站着老周和那几位负责评估的心理、行为专家。房间内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偶尔响起的、专家们快速记录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生理指标监测，心率、皮电反应出现符合预期情境的剧烈波动，但在可控范围内。没有出现指向身份暴露的特定应激模式。”一位盯着生理参数屏幕的技术员低声报告。
“压力阈值已达到临界点，认知功能出现明显下降趋势，语言组织开始迟缓，但核心身份认知框架没有崩溃迹象。对‘陈阳’背景信息的回溯一致性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一位心理专家头也不抬地记录着，语气专业而冷静，“他在利用我们设定的‘性格缺陷’作为缓冲和保护壳。”
这时，一轮高强度的模拟审讯再次暂告段落，房间内只剩下陈默一人。他被允许有短暂的、被监控的“休息”时间，可以去隔壁那个同样简陋、只有基本设施的洗手间。
陈默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用力搓洗着脸颊，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意识吞噬的沉重疲惫。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混杂着疲惫、警惕与一丝残留执拗的陌生面孔——那是“陈阳”的脸。
镜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未干的水汽，模糊了影像。他伸出右手食指，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他不小的力气。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水汽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有瞬间的犹豫，又或者是在凝聚最后的精神。然后，他动了，动作迅速、精准，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不易察觉的滞涩感，仿佛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下意识的涂鸦。
他在模糊的镜面上，画下了一个结构并不复杂，但却极其特定的化学式——那是甲基苯丙胺合成过程中，一个涉及苯环上特定位置氘代的前体化合物的简化结构式。这个结构式，与苏晚晴在“幻影”鉴定报告中发现的、那个与塔寨古老配方关联的“指纹”特征高度吻合！画完之后，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刻用袖子粗暴地将镜面上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疲惫大脑无意识的产物。
他并不知道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蕴含的深意，这仅仅是雷战在训练开始前，交给他的一个极其隐晦、要求他在“自认为绝对安全且合适的时机”必须完成的单向通讯指令。这是一次测试，测试他在极限状态下，是否还能保持足够的警觉、判断力以及执行隐蔽指令的能力。
监控室内，当雷战透过高清摄像头，清晰地看到陈默在镜面上画出那个特定结构式，然后又迅速将其抹去的完整过程时，他紧抿了整整七十二小时的嘴角，终于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动了一丝。一直如同磐石般紧绷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混合着认可、如释重负以及最终决断的复杂光芒。
“心理韧性评估，超乎预期。即使在认知资源濒临枯竭的状态下，依旧能完成预设的、需要高度专注和记忆提取的隐蔽任务。”那位一直冷静记录的心理专家终于抬起头，看向雷战，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这需要超越常人的意志力和任务执行本能。”
老周也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那个走出洗手间、背影虽然疲惫却依旧下意识挺直的年轻警官：“技术背景无懈可击，随机应变能力极强。最重要的是，他能把‘缺陷’演变成‘保护色’，这份心智，难得。”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雷战身上。屏幕上，陈默正重新坐回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准备迎接下一轮不知何时会开始的、更加严酷的考验。他的侧脸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棱角分明，那深陷的眼窝里，眼神虽然疲惫，却依然能窥见其深处那不曾熄灭的、如同淬火钢芯般的坚韧。
雷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久久停留在陈默的身上。他看到了那强行改变的言行模式背后付出的巨大努力，看到了那深藏在疲惫之下的、属于优秀战士的机敏与顽强，更看到了他完成那个致命暗号时，所展现出的、在深渊边缘依旧能精准操控自我的可怕控制力。
这场无声的、近乎残酷的“面试”，陈默用他钢铁般的意志、精湛的演技和对使命绝对的忠诚，证明了自己是执行“捕枭”计划中，那最关键、最危险、也是最需要孤身潜入地狱核心环节的，不二人选。
雷战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地下空间里凝重的空气全部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吐出。他转过身，面向等待着最终决定的众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监控室内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就是他了。”
阴影中的舞者，已经就位。接下来，他将褪去所有身份的保护，独自背负着沉重的谎言与使命，踏上一条通往恶魔巢穴的、九死一生的孤独征途。灯光熄灭，屏幕暗下，唯有那无形的舞步，即将在真正的黑暗中，悄然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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