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稀粥带来的短暂暖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不安。
放走了那五个黑衣人，如同放归了五头知晓巢穴位置的饿狼。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王栓子蹲在火堆旁，烦躁地磨着那把豁口的腰刀，刀刃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队副…那娘们要是不来，或者…直接带兵杀过来…咱们…”
林枫靠坐在石壁上，闭目养神，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她会来的。”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为啥？”瘦猴忍不住问，声音发颤。
“因为她比我们更想知道刘扒皮死了之后，洄水湾那批‘货’的下落，更想知道我们到底知道了多少。”林枫睁开眼，眸光幽深，“而且，她损失了人手和粮食，却连对手的底细都没摸清，以她能掌控忠义社势力的手腕，绝不会贸然动武。她…会先来谈谈。”
这番分析冷静得近乎冷酷，却奇异地安抚了众人焦躁的情绪。队副似乎总有办法在绝境中找到那条最险峻的生路。
接下来的两天，山洞里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警戒加强到了极致，哨兵轮流趴在洞口藤蔓后，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外面的山林。每个人吃饭、睡觉都抱着武器，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起一片。
林枫却显得异常平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那本簿册，试图从那些古怪的符号和简略记录中，挖掘出更多关于刘扒皮、柳娘子和那神秘“北面”联系的线索。偶尔，他会起身指导弟兄们加固洞口的防御，或者查看山猫的伤势。
山猫的情况不太好，伤口虽然不再恶化，但持续低烧，人很虚弱。林枫让人尽量省下口粮，多熬些稀粥给他喝。
第三天下午，太阳西斜，山林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
负责了望的瘦猴突然连滚带爬地冲进洞内，脸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来…来了！一匹马！就…就一个人！朝这边来了！”
洞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猛地聚焦到林枫身上。
林枫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勉强还算完整的号衣，对王栓子道：“栓子，带两个人，跟我出去迎客。其他人，埋伏好，没有我的信号，不准妄动！”
“队副！太危险了！”王栓子急道。
“照做！”林枫语气不容置疑，率先拨开藤蔓，走出了山洞。
洞外，夕阳将雪地染得一片血红。远处，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踏着碎雪，不紧不慢地行来。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个穿着深青色劲装、外罩黑色斗篷的女子。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巴和一抹抿紧的、缺乏血色的唇。她身姿挺拔，控马的动作娴熟而稳定，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隐隐的杀气。
在黑马距离山洞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她勒停了马。目光透过兜帽的阴影，冷冷地扫过站在洞口的林枫，以及他身后如临大敌的王栓子几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山林寂静，只有风声掠过树梢。
“野猪洼，林枫？”女子的声音传来，清冷，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直抵人心。
林枫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抱拳：“正是在下。尊驾想必就是黑风寨，柳娘子？”
女子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她沉默片刻，似乎在打量林枫，半晌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赵横的话带到了。你，想怎么谈？”
开门见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林枫心念急转，同样直截了当：“柳娘子是爽快人。那林某也不绕圈子。刘三爷的生意，断了线，柳娘子想必正为此烦恼。”
柳娘子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就凭你？一个丧家之犬般的逃队副，也配接刘三的盘子？”
话语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
林枫却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痞气和野性：“配不配，柳娘子不妨听听看再下结论。刘三爷的线，我知道怎么接。洄水湾的‘货’，我知道是什么。北面的‘客人’，我知道怎么联络。”
他每说一句，柳娘子握着缰绳的手指似乎就收紧一分。虽然她身形未动，但林枫能感觉到兜帽下那道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哦？”柳娘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你知道的，似乎太多了。”
“不多，刚好够谈笔生意。”林枫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那道无形的视线，“柳娘子缺人手，缺渠道，更缺…安全感。北面的客人丢了货，怕是没那么好交代吧？”
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诱饵：“而我，有柳娘子需要的人手，有刘三爷留下的渠道，更重要的是…我和王禀有仇，和朝廷不是一条心。我们，或许可以…合作。”
“合作？”柳娘子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温度，“怎么合作？让你的人，进我的黑风寨？鸠占鹊巢？”
“林某不敢。”林枫语气诚恳，眼神却锐利，“黑风寨自然是柳娘子的黑风寨。我们可以另起炉灶，在柳娘子麾下，专司…‘北面’的生意。所得收益，柳娘子占大头，我们只求一条活路，一口饭吃。”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方案。寄人篱下，看似低头，实则借势。借助柳娘子的势力和原有网络，打通北面渠道，获取急需的物资和生存空间。同时，保持相对独立，避免被完全吞并。
柳娘子沉默了片刻。夕阳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有点意思。但你如何证明，你不是王禀派来的探子？或者…另有所图？”
林枫心知这是最关键的一环。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本油布包裹的簿册，却没有递过去，只是亮了一下。
“就凭这个。”林枫沉声道，“刘三爷的私账和通路图。还有…我知道上次朔日，三峰山本该有一批‘丙字号’货交接，但北面的人…爽约了。”
“丙字号”是他从簿册符号中猜的，朔日和三峰山则是亲眼所见。他在赌，赌这信息足够震撼！
果然！柳娘子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尽管兜帽遮掩，但林枫能感觉到那股瞬间爆发的惊疑和杀气！
她猛地一抬手！
“锵！”身后王栓子几人吓得立刻拔刀！
但柳娘子只是拉低了兜帽，露出一张清瘦却英气逼人的脸。大约三十上下年纪，肤色微深，鼻梁挺直，一双凤眸锐利如鹰，正死死盯着林枫手中的簿册，眼神变幻莫测。
“你…”她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你从哪里得来的？！”
“刘三爷‘送’给我的。”林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收起簿册，“现在，柳娘子觉得，林某有资格谈了吗？”
柳娘子目光死死盯着林枫，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空气中的杀意和审视几乎凝成实质。
林枫坦然回视，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这是一步险棋，一旦判断错误，今日便是血溅五步之局。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终于，柳娘子眼中的杀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
“好。”她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林枫心中猛地一松！
“但，”柳娘子语气转冷，“不是合作。是投效。你和你的人，从此就是我黑风寨麾下‘北营’，专司北路生意。一应所得，七成上缴寨中。人员调度，需经我准许。若有二心…”
她没说完，但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条件苛刻，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最重要的是，获得了立足之地和喘息之机！
林枫毫不犹豫，抱拳躬身：“林枫，谨遵寨主号令！”
“很好。”柳娘子满意地微微颔首，“明日此时，我会派人引你们入寨。记住你的话。”
她说完，不再多看一眼，拨转马头，轻叱一声。黑马扬蹄，踏碎夕阳，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山林之中。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林枫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队副…真…真成了？”王栓子凑过来，声音依旧发颤，脸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林枫望着柳娘子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成了第一步。”他低声道，“但往后…每一步，都得踩着刀尖走。”
黑风寨，龙潭虎穴。那柳娘子，更非易与之辈。
乱世求生，如履薄冰。但他们，总算抓住了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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