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梅雨季节的傍晚,细雨如烟似雾,将青瓦白墙、小桥流水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听雨斋”里客人寥寥,雨妈(此时人称“顾娘子”)正坐在窗边,静静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串成线,落入下方的青石水缸中。
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
雨妈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茶肆斜对面的桥洞下,浑身湿透,肩膀微微颤抖。虽然那人戴着兜帽,低着头,但雨妈的目光瞬间定格——那兜帽下隐约露出的,不是时下女子常见的发髻,而是一束被雨水打湿、略显狼狈的高马尾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那灵魂的微光,即便在雨中,即便被悲伤笼罩,也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地映入雨妈的眼帘。
又找到了。
雨妈没有立刻起身。她耐心地等着,直到那哭声渐歇,女孩茫然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却写满委屈和倔强的年轻脸庞。
雨妈这才撑起一把油纸伞,缓步走过湿滑的石板路,来到桥洞下。
雨声被伞面隔开,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柳烟受惊般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一位素衣女子站在面前,容颜清丽绝俗,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带着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沉静和……慈悲?
“姑娘,雨湿寒重,桥下非久留之地。”雨妈的声音温和,像雨水滴落在荷叶上,“若不嫌弃,可到陋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柳烟有些戒备,但对方的气质实在不像歹人,而且她确实又冷又累。犹豫片刻,她点了点头,哑着嗓子低声道:“多谢……夫人。”
跟着雨妈走进“听雨斋”,一股混合着茶香、墨香和旧纸张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让柳烟莫名感到一丝心安。店内温暖干燥,与外面阴冷的雨世界截然不同。
雨妈递给她一条干净柔软的布巾,又沏了一杯滚烫的姜枣茶:“先擦擦,再喝了它,驱驱寒气。”
柳烟接过,小口喝着热茶,甜辣的口感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连带着心里的委屈似乎也融化了一些。她偷偷打量着这间雅致却略显清寂的茶肆,以及眼前这位神秘的顾娘子。
“为何一人雨中哭泣?”雨妈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打探,只有关怀。
或许是这安宁的氛围,或许是对方温柔的态度,柳烟忍不住倾诉起来。原来父亲为了生意,欲将她许配给一位年长的官员做填房,她激烈反对,与父亲大吵一架,负气跑了出来。
“……我才不要嫁给那个老头子!我只想……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像书里写的那样……”柳烟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却倔强地用手背擦去。
雨妈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更加明亮的眼睛和那束湿漉漉的马尾上。这一世,她叫柳烟,向往着自由。
“女子生于世,确有许多不得已。”雨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却又奇异地蕴含着力量,“但心若自由,何处不是江湖?”
她起身,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本用锦布包裹的书,递给柳烟:“或许,这本书能让你暂得慰藉。”
柳烟接过一看,竟是一本极其珍贵的海外舆图志(世界地图册),绘着从未见过的风物山川。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这对于深闺中的她来说,无异于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这……太珍贵了……”
“书的价值,在于被读懂。”雨妈微微一笑,“你可以常来看。我这里,别的没有,杂书倒有不少。”
自那以后,“听雨斋”成了柳烟的秘密花园。她总能找到借口溜出家门,来到茶肆,沉浸在雨妈收藏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书籍里。雨妈则像是她的启蒙导师,不仅给她书看,还会给她讲述那些地图背后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在她心中埋下了更广阔世界的种子。
她们常在窗边对坐,窗外细雨潺潺,室内茶香袅袅。柳烟会兴奋地分享她的读书心得,诉说她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现实的不满。雨妈大多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几句点拨,却总能开阔她的思路,安抚她的焦躁。
柳烟觉得,顾娘子是她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一类人,如此智慧、通透,仿佛什么都经历过,却又对一切保持着温柔的疏离。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情和……怀念?
有一次,柳烟忍不住问:“顾娘子,您为何独自一人经营这茶肆?您的家人呢?”
雨妈正看着窗外雨打芭蕉,闻言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等一场雨,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人。”雨妈回过头,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柳烟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藏在衣领下的马尾辫。她总觉得顾娘子的话里有深意,却又捉摸不透。
这一世的离别,并非源于死亡,而是源于时代和命运的无情推动。
柳烟的父亲最终还是强行定下了婚事,并将她严密看管起来,准备嫁妆,再也无法随意出门。她试图反抗,甚至想过私奔,但在这个时代,一个弱女子的力量何其渺小。
出嫁前夜,又是一个雨天。柳烟买通了丫鬟,冒着大雨,最后一次偷偷跑向“听雨斋”。
茶肆亮着温暖的灯光。雨妈仿佛知道她会来,早已备好了热茶。
柳烟浑身湿透,冲进茶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顾娘子!我明天……明天就要被送去杭州了……”
雨妈没有惊讶,只是眼中掠过深深的哀伤。她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防水的小锦囊,递给柳烟:“拿着。”
柳烟打开,里面是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叶子,足够一个普通人生活很久,还有那本她最爱的海外舆图志。
“顾娘子,这……”
“收好,或许将来有用。”雨妈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入永恒,“青禾,记住,无论去了哪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你的灵魂是自由的。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是雨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叫错了名字。柳烟怔住了:“青禾?顾娘子,您……”
雨妈却只是摇摇头,用力抱了抱她,这个拥抱短暂却充满了无尽的不舍和祝福:“走吧,别再回来了。记住我的话。”
柳烟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听雨斋”。她不知道,在她身后,雨妈独自站在窗边,望着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站了整整一夜。
柳烟最终没能逃脱命运。她嫁去了杭州,如同那个时代无数女子一样。但她始终记得“听雨斋”,记得那个雨中的拥抱,记得那句“灵魂是自由的”。她将那本舆图志和金叶子小心藏好,在枯燥的婚姻生活里,它们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后来甚至偷偷学着识字,尝试阅读更多书籍,在心中默默绘制着另一个世界的图景。
她一生未能获得她渴望的自由,但雨妈播下的那颗种子,始终在她心里活着,支撑着她度过漫长岁月。直到很多年后,她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病逝于杭州的宅院中,临终前,窗外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素衣女子,撑着伞,在桥洞下对她温柔地伸出手。
而雨妈,在柳烟离开后不久,便悄然关闭了“听雨斋”。她离开了那座水乡古镇,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带着又一世的记忆和遗憾,走入绵绵无尽的时光之雨,继续等待下一次的轮回,下一次的相遇。
她知道,无论等多久,她都会再次找到那束高马尾,走上前,轻声说:
“雨有点大了,可以共撑一把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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