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渊的轮椅消失在通往“沉渊之水”的幽暗通道,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在鬼市压抑的喧嚣中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旋即恢复原状。但谢清晏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他那句“别来无恙”,是确认,也是提醒。提醒她,这鬼市并非她独行的猎场,他们的同盟,无处不在。
她没有立刻跟去。萧逐渊既然现身,自有他的章法。她此刻的身份是“七爷”,一个刚拿到暗市令牌,需要在此地立足扎根的新人。而立足,需要资本,更需要立威。
“七爷,可要去‘沉渊之水’?”墨痕低声询问。
谢清晏目光扫过溶洞内林立的摊位,最终落在一处灯火尤为炽亮、人气也明显旺盛几分的地方。那是一个以巨大兽骨为门楣的洞窟,门口悬挂着两串骰子模样的灯笼,里面传来骰子碰撞的清脆声响与压抑的喝彩叹息。
那是鬼市的“销金窟”,最大的赌坊——“千金台”。
“不急,”谢清晏声音透过罗刹面具,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先去那里换点‘诚意’。”
踏入千金台,热浪裹挟着酒气、汗味与一种狂热的贪婪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寂静诡谲不同,这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欲望嘶吼。形形色色的赌徒围在一张张赌桌前,面具下的眼睛因输赢而赤红或狂喜。
谢清晏径直走向最中央那张最大的赌桌,玩的是最简单的押大小。庄家是个戴着硕大金蟾面具的胖子,手指短粗,套着几个碧玉扳指,动作娴熟地摇晃着黑漆骰盅。
“买定离手——”金蟾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视全场。
谢清晏并未急于下注,她静静站在人群外围,观察了三局。庄家的手法很快,但在她眼中,快得有些刻意,骰盅落桌的瞬间,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震动,以及骰子滚动声音那一点点不自然的滞涩,都逃不过她刻意训练过的耳力与眼力。
灌铅骰。而且是手法极高明的灌铅骰,若非她心智远超常人,又早有防备,绝难察觉。
第四局开始,金蟾再次摇晃骰盅,骰声清脆。
“大,还是小?”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新面孔“七爷”身上。
谢清晏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那是她这个月名下铺面刚上缴的利润,约莫二百两。“全部,押大。”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周围响起细微的抽气声。一上来就全押的新人,不是蠢货,就是有所倚仗。
金蟾面具下的眼睛眯了眯,唱喏道:“好!这位七爷押大,二百两!”
骰盅揭开——二、三、四,九点小。
银子被耙走,谢清晏身无分文。
她似乎怔了一下,随即从腕上褪下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放在桌上:“折价一百五十两,再押大。”
第二局开,一、二、三,六点小。玉镯被收走。
谢清晏沉默片刻,解下腰间一枚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佩,这是父亲谢珩离京前所赠,价值不菲。“三百两,押大。”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周围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强撑的、孤注一掷的气势。
金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种输红了眼的赌徒,他见得多了。
骰盅再开——一、一、二,四点小。
玉佩被收走。
短短三局,谢清晏已“输”掉了超过六百两。在旁人看来,这罗刹面具的新人已是一只待宰的肥羊,陷入了庄家精心设计的陷阱。
“七爷,还押吗?”金蟾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若是手头不便,我们这里也提供借贷,九出十三归,童叟无欺。”
谢清晏抬起头,罗刹面具空洞的眼眶对着金蟾,那后面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她没有理会借贷的提议,反而向前一步,逼近赌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场内的嘈杂:
“第一问,庄家,你这骰盅,可敢让我摇一次?”
金蟾一愣,随即嗤笑:“这位爷,输了钱就想坏规矩?千金台的骰盅,向来只有庄家能动。”
“规矩?”谢清晏低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好,那第二问——若我怀疑你这骰子有鬼,又当如何?”
场内气氛瞬间一凝。怀疑赌具,这是砸场子!
金蟾猛地一拍桌子,身后立刻围上来几个彪形大汉,气息凶悍:“七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千金台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信誉!你无凭无据,敢污蔑我?”
“凭据?”谢清晏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点,“你要凭据,我便给你凭据。”
话音未落,她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并非去抢骰盅,而是直接抓向桌上那三颗刚刚静止的骰子!
这一下变起俄顷,谁也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金蟾怒喝:“拦住他!”
两名大汉伸手抓来,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墨痕动了。她甚至没有离开原地,只是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那两名大汉腕间一搭一按,两人顿时惨呼一声,抱着扭曲变形的手腕踉跄后退。
与此同时,谢清晏已将那三颗骰子牢牢抓在手中。
“第三问——”她将骰子举到眼前,目光透过面具,锐利如刀,直刺金蟾,“若这骰子果真灌了铅,你这千金台,又当如何赔我?”
金蟾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吼道:“你胡说八道!骰子给我!”
“是不是胡说,一验便知。”谢清晏手指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颗象牙骰子竟被她用指力生生捏碎!
碎屑纷飞间,一点银灰色的铅块,赫然嵌在象牙之中!
全场哗然!
“铅!真是灌铅骰!”
“妈的!老子在这输了上千两了!”
“黑店!赔钱!”
群情激愤,赌徒们输钱的怒火瞬间被点燃,纷纷围拢过来。
金蟾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没想到这新人如此狠辣果决,更没想到对方指力如此惊人,竟能徒手捏碎骰子!他强自镇定:“你…你毁坏赌具!分明是你搞鬼!”
“我搞鬼?”谢清晏将剩下两颗骰子也“咔嚓”捏碎,无一例外,全都嵌着铅块。她将铅块抖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就是你千金台的‘信誉’?”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金蟾,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都看见了,千金台以灌铅骰行骗,坑害我等。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恐怕难以善了。”
“对!交代!”
“赔钱!十倍赔偿!”
在墨痕的暗中引导下,几个混在人群中的暗影卫带头鼓噪,瞬间将气氛推向顶点。千金台的打手们被愤怒的人群围住,一时不敢妄动。
金蟾知道,今日踢到铁板了。这事若闹大,传到鬼市管理层耳中,他这赌坊也别想开了。他咬牙看向谢清晏,知道关键在这位“七爷”身上。
“七爷…您…您想如何?”他压低声音,带着恳求。
谢清晏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输了六百五十两。按鬼市规矩,出千者,赌注十倍赔偿,并断一指。念在初犯,指头暂且记下。”
金蟾松了口气,十倍赔偿虽肉痛,但还能承受:“是是是,赔,我们赔!六千五百两,立刻奉上!”
“不急,”谢清晏话锋一转,“我听说,千金台背后,是‘听风阁’的产业?”
金蟾心中一凛,听风阁是鬼市中有名的情报贩子兼放贷人,势力不小,这千金台确实有三成干股属于听风阁。对方连这个都知道?
“是…是有一点关系…”
“那便好办了。”谢清晏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六千五百两,我不要。我只要听风阁那三成股。今日起,这千金台的三成利,归我‘七爷’。”
“什么?!”金蟾失声惊呼。三成干股,那可是源源不断的收益,比一次性六千五百两价值高得多!“这…这我做不了主…”
“你做不了主,便让能做主的人来。”谢清晏逼近一步,罗刹面具几乎贴上金蟾的脸,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或者,我现在就把这灌铅骰子,连同你金蟾老板,一起送到‘判官’那里,请他评评理。你说,他是会信我这刚滴血立契的‘七爷’,还是信你这坏了规矩的庄家?”
金蟾浑身一颤。送到判官那里,他绝对没有好下场,听风阁也保不住他,甚至可能为了撇清关系,先下手处置了他。
权衡利弊,冷汗涔涔而下。他看着桌上那刺眼的铅块,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群,再看看眼前这杀气凛然的罗刹。
最终,他颓然垮下肩膀,嘶声道:“…好…三成股…给您…”
谢清晏直起身,淡淡道:“立字据。墨痕。”
墨痕上前,早已备好纸笔(显然是早有准备)。金蟾颤抖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下了转让千金台三成股份给“七爷”的字据,并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和千金台的印鉴。
谢清晏收起字据,看也未看那面如死灰的金蟾一眼,转身便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看着那玄衣罗刹的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忌惮。这位新来的“七爷”,不仅眼光毒辣,手段更是狠绝,一来就生生从听风阁身上撕下了一块肥肉。
走出千金台,将身后的喧嚣与贪婪隔绝。墨痕低声道:“少主,听风阁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谢清晏摩挲着袖中的股份转让书,语气淡漠,“正要他们不甘休。断了韩德远在鬼市的一条财路和眼线,接下来,才好动他的户部。”
她抬眼望向“沉渊之水”的方向,萧逐渊应该已经等在那里了。
用六百五十两银子,换一个稳定的财源据点,一次在鬼市的立威,以及一个切入敌方势力网络的楔子。
这局赌桌,她看似连输三把,实则,赢下了至关重要的第四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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