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霞牵着江奕辰,离开了那承载着无数荣耀与梦想、却也散发着刻骨寒意的主宗山门广场。身后的喧嚣与光华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晕,迅速被蜿蜒的山路和浓重的云雾吞噬、隔绝。
越往前走,灵气似乎越发稀薄,道路也不再是平整宽阔的白玉石板,逐渐变成了崎岖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青石小径,甚至有些地段就是天然的土路,被山雨冲刷得沟壑纵横。两旁的古木依旧苍劲,却少了那份仙家气象的灵秀,多了几分荒僻野性的苍凉。
偶尔有穿着其他宗门服饰的弟子驾驭法器或徒步从旁经过,看到陈丽霞身上的灰色裙袍和那不起眼的宗门印记,再看到她身后眼神呆滞、步履踉跄的江奕辰,无不投来或轻蔑、或好奇、或干脆无视的目光。
“啧,无极宗的?又去捡垃圾了?”
“后面那傻子是哪来的?这气息……浊臭不堪,毫无灵光,也能进山门?”
“末宗就是末宗,什么阿猫阿狗都收,拉低我们真武宫的整体水准。”
“少说两句,赶紧走,晦气。”
低语声并不刻意压低,清晰地飘入陈丽霞耳中。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手指攥得更紧了些,却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只是抿着唇,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半拉着江奕辰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
江奕辰懵懂无知,只是被动地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呼吸因为急促的赶路而有些紊乱,额角渗出细汗,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快速后退的荒凉山景,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已然西斜,将两人的影子在荒草碎石间拉得细长而扭曲。
前方出现一道极其古老、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石质牌坊,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牌坊上模糊能辨认出“无极”二字,却早已失了灵光,石质风化严重,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与衰败。
穿过牌坊,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任何初来者都会心生凉意。
这哪里像是一处仙家宗门所在?
几间歪歪扭扭的茅草屋和简陋的木屋依着山壁搭建,屋顶的茅草显然多年未曾更换,黑黢黢地打着蔫。一面稍显平整的石壁被开辟成了简陋的洞府,洞口挂着破旧的草帘。屋前有一小片开垦出的药圃,里面的药草长得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灵气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旁边还有一小块菜地,种着些普通的菜蔬。
整个地方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泥土潮气和某种陈旧衰败的气息。与主宗区域的仙气缭绕、殿宇辉煌相比,这里更像是山野樵夫废弃的居所,贫瘠、破败、了无生气。
唯有药圃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淡青色布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弯腰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枯黄的灵草浇水。
那女子身形单薄,背影却透着一股异常的宁静与专注,仿佛手中浇灌的不是一株濒死的杂草,而是什么绝世珍品。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却脆弱的光边。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丽温婉,未施粉黛,脸色带着一丝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眉眼间却有一种能抚慰人心的柔和与宁静。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忧悒。
她便是无极宗现任宗主,黄蓉。
“师父,我回来了。”陈丽霞松开江奕辰的手,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更多的却是难以掩饰的低落。
黄蓉的目光掠过徒弟,随即落在了她身后那个呆呆站立、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她的眼神微微一顿,没有惊讶,没有厌恶,也没有失望,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如同在观察一株从未见过的药草。
“这便是……此次分到我宗的弟子?”她的声音轻柔,像山间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陈丽霞低下头,声音更低了:“是……主宗鉴灵石碑判定,无灵根,凡胎浊骨,不入流。其他宗门无人愿收,刘师叔他们便……便让徒儿带回来了。”
她省略了山门广场上的所有羞辱与难堪,但黄蓉看着徒弟微红的眼眶和紧攥的拳头,又看看少年那空洞的眼神和身上与这仙家之地截然不同的贫寒气息,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承载了太多无奈。
“一路辛苦你了,丽霞。”她没有评价那判定结果,也没有抱怨宗门不公,只是温声对徒弟道,“去歇息吧,烧点热水。”
“是,师父。”陈丽霞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师父一眼,又担忧地看了看江奕辰,这才转身走向那间最大的茅草屋。
此时,旁边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扎着双丫髻、眼睛极大、看起来古灵精怪的少女探出头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正是好奇活泼的时候。她是二师姐洪晓梅。
“大师姐回来啦!”她欢叫一声蹦了出来,随即目光立刻被江奕辰吸引,“咦?这就是新来的小师弟?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
她毫无顾忌地凑到江奕辰面前,歪着头,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甚至还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奕辰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虚空。
“晓梅,不得无礼。”黄蓉轻声制止,语气却并不严厉。
洪晓梅吐了吐舌头,收回手,但还是好奇地绕着江奕辰转了一圈,嘀咕道:“师父,他真的好像没什么灵气啊……主宗那些人也太欺负人了,怎么分个……分个这样的给我们啊?”她到底没把“傻子”两个字说出口。
黄蓉没有回答,她缓步走到江奕辰面前。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这少年的状况。面容清瘦,眉眼底子原本是好的,此刻却被那层厚重的混沌蒙蔽。眼神空洞,呼吸微弱而散乱,身体里感觉不到任何修炼过的痕迹,甚至连健康的活力都欠缺,像一株从未见过阳光的苍白豆芽。
但黄蓉的目光,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只停留在表面。她的视线仔细扫过江奕辰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最终落在他的眼神深处。
她看的,不是那空洞的表象,而是其下的……根源。
作为一名医者,一名几乎将毕生精力都投入药石之道的修士,她感知到的东西,远比那鉴灵石碑和寻常修士更多。
这孩子的“痴傻”,似乎并非简单的脑部受损,那空洞之下,死寂之中,隐隐缠绕着一种极其隐晦的、连她都几乎无法捕捉的……沉滞与阻塞之感。不像先天残缺,反倒像是……某种东西被强行打散、镇压后留下的淤塞痕迹?
非常微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能是她的错觉。
但正是这一丝极其微妙的异常,让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做出决断。
她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极其淡薄的、充满生机的翠绿色光芒,轻轻点向江奕辰的眉心。那是她修炼的“回春妙气”,虽因修为所限及旧伤困扰而威力大减,但于探查生机、感知隐疾仍有奇效。
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江奕辰一直毫无反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那空洞的眼底最深处,那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里,仿佛有一粒尘埃被微风吹动,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黄蓉的指尖感受到了极其细微的、几近于无的一丝抵抗?或者说……排斥?一种冰冷、死寂、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古老意味的阻滞感,一闪而逝!
黄蓉的手指顿住了,翠绿光芒悄然收回。
她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绝非简单的痴傻愚钝!那丝阻滞感,虽然微弱到极致,但其质却异常奇特,竟让她修炼多年的回春妙气都难以深入探查!
这孩子的来历,恐怕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她收回手,沉吟了片刻。
洪晓梅在一旁眨巴着眼,看着师父凝重的神色,不敢再嬉闹。
陈丽霞端着一碗温水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也停下了脚步,眼中露出担忧。
夕阳彻底沉入山脊,最后的光线将无极宗这破败的小小庭院染上一层凄凉的暖橙色,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清冷。
黄蓉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粗暴地抛弃至此的少年,看着他茫然无知、任人摆布的模样,心中那份源于医者的仁心,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或许是同病相怜的触动,最终压过了所有的权衡与利弊。
末宗无极宗,早已是真武宫边缘的存在,多一个弟子少一个弟子,于宗门而言,并无本质区别。无非是多一张吃饭的嘴。
但这孩子……或许真的有所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眼神重新变得柔和而坚定。
她看向江奕辰,声音清晰地、温和地开口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无极宗记名弟子。我是你的师尊,黄蓉。”
她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在这寂静的院落里荡开细微的涟漪。
陈丽霞和洪晓梅都微微一愣。记名弟子?虽然地位最低,但终究是给了名分,意味着宗门承认其存在,而非仅仅是收留一个仆役。
“师父?”陈丽霞有些迟疑。
黄蓉微微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她继续对江奕辰道:“或许无人对你抱有期望,或许世人皆视你为废物。”
她的目光掠过破败的屋舍,稀落的药圃,最终回到少年空洞的双眼,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不是说给此刻痴傻的少年听,而是说给冥冥中某种存在的命运听。
“但既然入了我无极宗之门,便是一份缘法。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万物皆有一线生机。”
“无人期望,便不必背负期望。世人轻你贱你,便不必在意世人。”
“于这无人问津处,或可……静待花开。”
她的话语,没有激昂的鼓励,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豁达,一种对生命本身最基本的尊重与慈悲。
江奕辰呆呆地站着,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比星光更渺茫,比呼吸更轻盈,瞬间又被无边的混沌吞没。
他听不懂这些复杂的话语,不理解其中的深意。
但或许,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这破败的院落里,在这位温婉坚韧的女子轻柔的话语中,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埋入了无边混沌的最深处。
洪晓梅似懂非懂地看着师父,又看看新来的小师弟,眼中的好奇渐渐多了几分别的色彩。
陈丽霞轻轻将温水递到江奕辰手边,看着他茫然无措不知接过,便小心地扶着他的手,帮他端住。
黄蓉转身,望向那轮即将彻底隐没的红日,轻声道:“丽霞,带他去西侧那间空置的柴房收拾一下,暂且安顿。晓梅,去熬一碗安神汤。”
“是,师父。”两位弟子齐声应道。
夕阳落下,最后一抹暖光消失,无极宗彻底笼罩在山影与夜色之下,灵气稀薄,万籁俱寂。
一个被世人遗弃的痴儿,一个被宗门遗忘的末宗。
在这无人瞩目的角落,他们的命运,就此交织。
潜龙,坠于渊薮。
是永沉泥淖,还是……
以待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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