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阿风已勒马立在阴山脚下。枣红马打着响鼻，蹄铁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回响。少年拢了拢腰间酒葫芦，望着山间翻涌的云海，眉梢扬起几分少年独有的锐气。他昨夜在山脚酒肆听老掌柜絮絮叨叨讲了半夜阴山的凶险，此刻却只觉满耳嗡嗡，倒不如溪涧里蛙鸣来得真切。
山道在密林间时隐时现，阿风策马踏过横卧的花岗岩，马蹄惊起三两只灰羽山雉。枣红马忽然咴咴嘶鸣，前蹄扬起尘土。阿风稳稳勒缰，见林间掠过道青影，枝叶簌簌抖落露珠，沾湿他半幅衣袖。少年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冰凉，却只当是晨露。
转过山坳，眼前豁然开朗。溪水在乱石间蜿蜒，浪花击打黑曜石般的礁石，溅起银白水沫。阿风下马饮水时，瞥见对岸峭壁攀着丛陌生灌木。叶片呈诡异的赭红色，在晨光里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他正要唤马涉水，忽然听见林间簌簌响动。
老者佝偻着脊背钻出树墙，竹杖点地声惊飞草窠里打盹的山雀。阿风抢上前躬身行礼，布袍扫过沾露的草叶。老者浑浊的眼珠亮了亮，枯枝似的手指捻着银须，倒先开口：\"后生可是来寻雕棠的？\"阿风怔忡间，见老人枯瘦指节正摩挲着那丛灌木，叶片在他掌心舒展如活物。
\"这雕棠木性子傲，\"老者突然敲了他额头一记，\"要拿山泉喂它，拿月光哄它。\"阿风摸着发疼的脑门，看老人从袖中摸出青瓷瓶，清辉流转间，瓶口竟凝出水雾。他依言将溪水注入瓷瓶，叶片果然舒展成掌状，脉络里流淌着蜜色光晕。老者拈起枚拇指大小的果实，赤红果肉泛着珍珠光泽，\"此物通灵性，采时需唱《招耳歌》。\"
山风掠过时，老者已消失在林深处。阿风对着雕棠树轻声哼唱，音律古怪得像山魈哭嚎。果实却在歌声里簌簌颤动，最终坠入他掌心。少年含笑将果实装入羊皮囊，忽觉后颈发凉。转身刹那，只见岩壁浮雕在晨光中睁开眼睛，石刻的饕餮正吞吐云雾。
枣红马长嘶着冲破藤蔓束缚，阿风提缰跃上马背。山道陡然崩塌，乱石间窜出青毛巨蟒，鳞甲在阳光下铸成移动的铜墙。阿风扯弓搭箭，羽箭没入蟒目时，听见岩缝里传来老者含笑的叹息：\"阴山的馈赠，总要些胆识来配。\"
越往高处，山风越烈。阿风的发带被吹成猎猎旗帜，枣红马喷着白气，蹄下是万丈深渊。转过险峻的飞来石，少年突然勒缰。石缝间探出半截石棺，棺盖爬满朱红藤蔓，像是要将死亡也编织得诗意。阿风下马细看，青石上竟刻着与雕棠叶纹如出一辙的图案，指尖触到冰凉石面，棺内突然传来低沉嗡鸣。
后退两步时，他瞥见石棺阴影里闪着金光。蹲身掘开浮土，铜镜在阳光下睁开眼睛。镜面流转的不是倒影，而是云雾翻涌的山谷，有道青影在林间穿梭。阿风屏息凝视，铜镜突然震颤，镜中景象化作流光涌入雕棠果实所在的皮囊。他踉跄后退，撞翻石棺，金石相击声惊醒了沉睡的山神。
山体开始颤抖，巨石如雪崩般滚落。阿风扯着缰绳狂奔，枣红马四蹄生风，却总也甩不掉身后轰鸣。转过山坳，少年突然勒马，从马鞍侧抽出短刀。刀刃切入山壁瞬间，岩浆般的赤光迸射而出，裂缝里涌出的不是石头，而是凝固的岩浆，上面漂浮着无数雕棠木的倒影。
当最后一块巨石坠入裂缝时，整个阴山都安静下来。阿风靠在岩壁上喘息，枣红马用湿热鼻息蹭他沾满灰土的脸。暮色漫上山巅，少年展开地图，发现新增了条蜿蜒红线，正从阴山指向未知的远方。
下山途中，阿风在岩洞里遇见采药人。油纸灯笼在风中摇晃，老人蜷缩在角落，灰白胡须沾满蛛网。阿风撕下衣襟点燃油灯，火光中看见老人腕间戴着雕棠叶形铜镯。采药人突然抓住他衣袖，混浊眼珠里浮着惊恐：\"别碰那面镜子，它会...会...\"话音未落，铜镜从怀中滑落，在石地上映出扭曲人脸。
阿风踢翻镜子，铜面朝天的瞬间，镜中人影发出尖利啸叫。采药人浑身筛糠般颤抖，指缝渗出血来。少年扯下腰间酒葫芦，烈酒浇在镜面，蓝火腾起时，人影发出焦灼的嘶鸣。老人突然狂笑，从怀中摸出把枯草点燃，青烟里浮现出无数飘摇的雕棠叶。
\"二十年前...\"老人咳出鲜血，\"我们采了整片雕棠林，山神就...就...\"话音戛然而止，他的影子在岩壁上逐渐淡去，最后化作点点荧光，汇入铜镜裂璺中渗出的赤光。阿风望着那道光柱冲天而起，在云层里拓印出雕棠叶脉的形状，突然明白老者腕间铜镯的来由。
月光给阴山披上银甲时，阿风牵着枣红马立在山口。雕棠果实浸在酒葫芦里，发出珍珠般的幽光。他突然驻足，听风里传来细若游丝的歌声，正是老者教的《招耳歌》。循声望去，石棺浮在半空，棺盖缝隙溢出的不是腐臭，而是甜香，有朵雕棠花自棺中冉冉升起，花瓣上滚动着露珠般的光点。
枣红马突然挣脱缰绳，前蹄刨地低鸣。阿风转身时，见无数雕棠花自山间腾起，花瓣在月光中凝成透明羽翼。最前方那朵花突然幻化成老者模样，冲他拱手作揖。山风卷起少年衣袂，他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招耳歌》，歌声惊得雕棠花群如受惊的雁阵，盘旋着没入云雾深处。
马蹄声碎在月光里，阿风望着渐行渐远的阴山，突然发现山巅亮起盏青灯。灯影摇曳间，似乎有个佝偻的身影正往灯盏里添着什么。他扬鞭催马，酒葫芦在马鞍旁晃荡，雕棠果实撞着内壁，叮咚作响如同山泉。风掀起他衣角，露出腰间新增的雕棠叶形铜牌，正与老者赠的那枚相互辉映，将前路照得明明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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